第86章
柏溪雪看她一眼,点点头,便跟上言真脚步。
二人一时无话。南部近海气候湿热, 虽然才是早春三月,但穿礼裙在露台竟也不觉十分寒冷。有树已经在开花,满树花朵被庭院灯光打亮,夜色朦胧中飘来幽香。
柏溪雪安静地走着, 看见言真目光远远地隔着夜色, 落到那些开花的树上。
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 言真回过头来, 竟朝她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你今晚的裙子很美。”
仿佛她也是花树中的一棵,被言真远远地拉量, 神色复杂,晦暗莫测。
柏溪雪不知她为什么提这个,只好谨慎地答:“今天晚上是私人酒会,所以穿了套比较简单的私服。”
“那套珠宝是古董吗?”
她问得好突然,平时的言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柏溪雪感到意外。
但她还是毫无隐瞒地回答了:“对,去年我哥在欧洲拍卖下的一套,是我的新年礼物。”
一百年前某位王妃流落在外的珠宝,颇具王朝逝去、钻石永恒的象征意义。
然而柏溪雪其实不喜欢这个款式,古老沉重又冰冷,哪怕擦得再亮,挂在脖颈上也像一道雪亮的割伤。
譬如此刻,她便觉得言真的呼吸很冷,落到皮肤上,让她在月光下打了个寒战。
她抬眼望向对方,言真却已经移开了目光,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很美。”
“是你应得的。”
影子在花砖上拖得长长的,默了一息,她忽又听见言真声音:“怎么不问我,今晚我为什么会见卢镝菲?”
她直接将名字报了出来,语气十分轻松,眼神却锐利,显然已经默认柏溪雪认识。柏溪雪垂眸,知道言真留意到那个称呼,微不可查地眨了眨眼。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她低声说,语气微微一转,竟十分尊重诚恳。
言真却步步紧逼:“卢镝菲帮我找到了言妍当年的同学,问了问当年的事。”
“柏溪雪,当年你见过言妍吗?”
言真今晚究竟是怎么了?吃枪药了?
柏溪雪在她的眼睛中看见自己困惑的神情。
要出事之前,她确实见过言妍,但在那时候,她们彼此都还是十来岁的小屁孩呢。
如果是追溯到临近出事的那个节点——
柏溪雪认真思索了一下:“我没有见过言妍。”
“虽然言妍当年也算半只脚踏进了娱乐圈,但我们进圈子的时间不同,我和她并没有工作上的交集。”
柏溪雪诚恳地说,而言真死死地盯着她。
她面上茫然如此纯粹,清白得叫人心生绝望。因为言真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谁敢相信呢?其实柏溪雪比言妍还要小两三岁。
当年言妍刚读大学的时候,她还在给高中的柏溪雪做家教。二人接触娱乐圈的时间是全然错开的。
更不要提柏溪雪所接触的资源,和言妍自然不在同一层级。“没有工作交集”这话,甚至是柏溪雪照顾到她的心情,特意委婉了言辞。
事实上别说是竞争关系。作为普通人,想要与未来的柏溪雪有工作交集,恐怕要在圈子里汲汲营营半生。
多么残酷的事实。
言真再想将她拆骨扒皮、啖髓饮血,也不得不承认,柏溪雪唯独在这件事上全然无辜。
但这并不影响她更恨她。
柏溪雪自然不屑于像楚露那样费尽心机,但谁又能否认,她能有这般天生的高贵,不正是背靠柏家,踩在无数人的脊梁上呢?
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言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露出微笑。
“柏溪雪,你陪我去喝酒吧。”
柏溪雪自然是应允的。
她今天晚上脾气好得要命,仿佛言真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要什么都被她宽容。
她们去柏溪雪单独的品酒室,仍是与宴会厅一致的装潢风格,但器物细节显然更为精致昂贵。墙上油画,是透纳真迹的其中一幅。水晶灯垂在天花上,光辉剔透,据说是单独在欧洲采购订做,光是海运过来的巨额费用都叫人屏息。
侍应生按惯例呈来一支红头leroy,准备为柏溪雪身边那位陌生女客介绍,却忽然看见柏溪雪歪头,看向那个安静的女人:“你想喝冷的还是热的?”
语气那么随意,好像只有那个女人点点头说喝热的。这一支价值十万的leroy,立刻就会被柏溪雪眼也不眨地下令,拿去配肉桂苹果煮成小甜水。
侍应生虽然心知这酒作为这些有钱人的资产,怎么挥霍都是她们的自由,但也难免为这般任性的糟蹋,而感到胆战心惊。
但还好,那个陌生的女人没到如此焚琴煮鹤的地步,她显然不懂酒,也无意了解,只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按习惯就好。”
侍应悄悄松了口气。柏溪雪的习惯是喝瓶醒的红酒,侍应便又去换了一瓶,正要为她们斟酒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挥了挥手。
“麻烦你了,”她用很温和的语气说,“你先下去吧,这里我们自便就好。”
她竟直接越过柏溪雪发号施令。
侍应又吓了一跳,惊疑不定的眼神飘向柏溪雪,询问是否应允。
而后者只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大门便悄悄关上,厚实的黑丝绒与皮革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声音,柏溪雪转过头看着言真,正要说话。对方却忽然扬手,兀自将红酒斟入杯中。
她将高脚水晶杯递给柏溪雪:“今晚是我借了你的光,这一瓶酒,主人先喝吧。”
杯中酒液鲜红,散发玫瑰与松针气息。柏溪雪看她一眼,并不多言,头一昂便喝尽了。
放下酒杯那一刻,红酒又迅速被言真倒入:“再来一点吧。”
杯中酒再次被饮尽。柏溪雪用手帕轻轻擦拭嘴角鲜红,言真便即刻又倒酒。
“再喝。”
像是厌烦那种浅浅覆过杯底的品酒喝法效率太低,这一次,她直接倒了小半杯酒。
柏溪雪深深看她一眼,扬手喝尽了。
“再喝。”
言真低声说。这次纤细酒瓶被她抓住颈子,缓慢举高,倒出一线鲜红如注。
半透明的酒液斟满杯中,便成为一种深邃浓郁的红。她慢条斯理地端详这血一般颜色,将酒杯推到柏溪雪面前,方懒洋洋地往自己杯中倒了一点。
酒液不过浅浅覆过杯底,水晶般通透的颜色,盖不住昭然若揭的敷衍。言真很温柔地弯了弯嘴角,酒杯与她轻轻一碰。
叮。
轻盈的声音,清泠得叫人心底发颤。柏溪雪看见言真朝自己弯了弯眼,率先喝完了杯底浅浅的酒:“干杯。”
这样敷衍的意味实在太浓,分明就是要灌她的酒。而她一连喝了两杯,此刻腮边已泛热红,眼神也随之朦胧。
柏溪雪眨了眨眼,努力让神智恢复清明。
而言真只是静静看她,漆黑双瞳在水晶灯下依旧幽深,像一条幽隐的蛇。
那一刻,柏溪雪忽然福至心灵——这是报复,报复她曾经朝言真灌下的一杯杯红酒。
而她不想逃避,唯有选择承受。
酒杯又斟满了,这一次,言真直接倒了满满一杯。
依旧是言真先喝,她动作优雅地举起酒,与柏溪雪碰杯:“cheers.”
这句话她也曾经说过。在言真被红酒兜头淋下的那一次,酒液顺着衬衫领口一直流入身体,柏溪雪看她屈辱地跪坐在那里,而转身与别人酒杯相碰。
如今绿山墙的夜莺化作鳞片幽绿的毒蛇,面颊绯红眼神灼灼地盯着她,倒置空杯,做了个“干了”的手势,面带微笑地示意——轮到你了。
柏溪雪只能举起酒。
高脚水晶杯斟得太满。此刻当真像一朵丝绒红郁金香,花瓣深沉厚重,衬得杯颈纤细,仿佛下一秒就折断。
而她仰头,一口一口,饮杯中酒如饮鸩止渴。
酒液漫过舌尖,吞咽,落入喉咙。单宁柔滑的收敛感、一切品酒师口中玄之又玄的香气,在毫无克制的饮用中都败给酒精。热意冲上大脑,带来窒息的、反胃的感觉,柏溪雪下意识想要喊停。
而言真却漠然地伸手,轻柔地托住了她的手臂:“还没喝完呢。”
她笑:“不要浪费。”
酒意直冲上大脑,柏溪雪脸颊滚烫、浑身发软,一瞬间视野中所有物体都无法聚焦。
她靠在黑天鹅绒的沙发上,满脸茫然地看着言真,手中不慎卸了力度,眼看着水晶酒杯就要滑落。
言真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还剩一点没喝呢,”她又重复了那句话,温柔得像咒语,将酒瓶中最后一点酒液也倒出,“听话,再喝一点点,好么?”
其实言真觉得自己大概是也开始醉了,到了神思散乱的地步。
明明有一刻她想将柏溪雪在酒液中溺死,让鲜血迸溅,比酒更鲜红。但开口,竟是不自觉的哄诱,不像在逼酒,而像哄不吃药的小孩“最后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