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柏溪雪洋洋得意:“我打流感疫苗了。”
  “……那也不行。”
  言真的声音迅速垮了下来,坐在病床上满脸戒备:“你要么睡陪护床,要么自己回家睡。”
  “护士说我今晚要十点前睡,晚安。”
  像是逃跑,她啪地一声把床头的灯按灭了。
  于是,只剩陪护床那边的小灯孤零零地亮着,柏溪雪一个人沉默地站在黑暗里。
  “小气鬼。”
  她撅着嘴巴小声嘟囔,最后还是乖乖地爬上了陪护床。
  毕竟,她确实怕言真把她从床上踢下去。这女人无情无义,一旦较起真来,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柏溪雪一肚子郁闷,心烦意乱地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终于忧郁地睡着了。
  直到半夜被枕头下闹钟震醒。
  ……真是叫人崩溃。
  这么多年柏大小姐的起床气恶名在外,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为了叫人吃药,半夜调闹钟爬起来。
  柏溪雪把闹钟按掉,咬牙切齿地披衣服,拧亮小夜灯,开始冲药。
  热水倒入杯中,她轻轻搅拌,明知待会就要把言真叫醒,仍忍不住小心翼翼,生怕勺子碰撞发出声响。
  柏溪雪忍不住自嘲地笑一下,心道自己也是栽了。
  她放下杯子,想把言真叫起来,伸手一摸,却又摸到满脸汗。
  言真又烧起来了。昏黄灯光下,她两颊酡红,双目紧闭,额头的温度烫得惊人。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混乱的梦境,断断续续,呼吸很乱,紧咬牙关却仍发出小声的喘息。
  柏溪雪的手停在半空——她又一次看见她哭了。
  言真的眼角处有泪光在闪烁,与白天那种绝望的崩溃不同,这一刻,她的眼泪隐蔽而无声,灯影下如同小小溪流,悄无声息地顺着皮肤纹路往下淌,和汗水混在一起,很快就没有了痕迹。
  但却没有流尽的时候。
  她不知道言真梦到什么了,只能看见她紧闭着眼睛,整个蜷缩在被子里,轻轻发着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想要轻轻摸一摸她,柏溪雪弯下腰,小心地将手搭在言真肩头,对方却忽然打了个激灵,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妈妈……”
  那样无助的声音,她听见言真小声哭泣着,紧紧地抓住她,又搂住她的手臂,想要用整个身体挽留。
  “你不要丢下我……”
  她流着眼泪哀求——啊,看起来确实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毕竟,这个世界不就是把她抛下了吗?
  那样幸福的童年,意气风发的大学时光,爱人,家人还有理想。命运剥夺的东西何其多,以至于柏溪雪绞尽脑汁,都猜不出她的噩梦。
  或者,柏溪雪本身,就是她噩梦的一重?
  夜色无声,安静得有一丝冷酷。只剩柏溪雪一个人神色震动,静静地站在床边沉默。
  眼泪浸湿了她的手,柏溪雪又一次觉得心痛,她轻轻拍了拍言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能看着对方苍白指尖轻声说:“乖,我们起床吃药。”
  高烧第一晚,温度反复是常态,护士已经提前把药放在床头。柏溪雪把药一颗颗从塑料板上掰下来,哄言真吃下。
  冲好的药被言真捧在手里,她烧得迷迷糊糊,反倒比平日乖巧,柏溪雪让她把药喝了,她就老老实实仰头,把药全都喝下。
  柏溪雪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轻声夸奖、安抚:“好棒。”
  言真却只是困倦地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软软的,任由柏溪雪抱住。
  她很少有这样毫无防备的时刻,看起来甚至有些傻气,柏溪雪缓缓摩挲着她的肩膀,心知自己应该放开手睡觉了,却又不知为何,总是放心不下。
  最终,她心一横,掀开被子,和言真一起躺在了病床上。
  久违的气息,再一次将柏溪雪包围。她抬眼,目光一点点挪过去,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有些颤抖。
  大概是真的累极了吧,几乎一沾到枕头,言真就睡着了。借助夜灯暖黄的光线,柏溪雪看见对方沉睡的脸颊,病态的红晕落在脸上,被凌乱发丝投下阴影。
  ……其实,柏溪雪根本没有打什么疫苗。
  她撒谎了,其实,她只是想和言真待在一起。
  虽然,最后撒谎也没有用。
  小小地叹了口气,柏溪雪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迟疑着,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言真的睫毛。
  还是那样熟悉的触感,像敛翼的蝶,轻盈得仿佛下一秒就会飞走。
  柏溪雪闭上眼睛。她又想起十七岁的某个午后。言真来给她上课,而她却因为和朋友出去逛街,整整让言真等了快一个钟。
  等到柏溪雪回来时,言真都已经睡着了,柏溪雪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看见对方正窝在沙发上打盹。
  都怪下午的阳光太好,她竟心无旁骛地睡得那样熟,以至于一片阳光透过纱帘,落到她脸上都不知道。
  年轻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透出红色,柏溪雪静静站在沙发边,发誓自己最初走过来时只是想嘲笑她。
  她只是想狠狠吓对方一跳,看她在睡梦中惊醒,满脸仓皇恐惧的洋相,足够让柏溪雪捧腹大笑。
  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窗外绿荫匝地,纱帘摇晃,她的心竟然也随着那一片小小光斑动摇。
  柏溪雪的呼吸放缓了,不知不觉地弯下了腰,将自己的脸,凑到言真的脸颊旁。
  好近。
  近得几乎可以看清对方皮肤细腻的纹路。她鼻梁处有一粒小小的痣,很淡很淡,要凑到这样几乎能听见呼吸的距离,才能看清。
  睫毛也很长,小扇子一样垂着,像乌鸦的羽毛,覆在眼睛上,会做巫婆的梦吗?
  真想知道。
  柏溪雪忍不住用指尖碰了碰那安静的睫毛,动作轻得像抚摸一片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
  她慢慢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在言真的气息里,一点点靠近、靠近,直到鼻尖几乎要相触——
  她忽然浑身一惊。
  如同被电击中,柏溪雪迅速后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言真依旧安静沉睡,其实,刚才除了指尖碰到睫毛,她们没有任何接触。
  很奇怪不是吗?不过是碰一碰睫毛罢了。日常的握手、拥抱,和好朋友推搡打闹时手不经意碰到对方脸颊和眼睛,陌生人擦肩而过……
  世界上任何一种接触,都比这要激烈。
  究竟有什么好可怕的?柏溪雪沉默地站在原地,手却不知觉地举了起来。她迟疑着,鬼使神差地,用嘴唇,碰了碰刚刚摸过言真睫毛的指尖。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五分钟前,手指和睫毛的接触,本身就轻得像一场幻觉。
  但柏溪雪却安静地站在了原地——好可怕。
  就在那一刻,她竟然想要吻她。
  柏溪雪睁着眼睛,与言真并肩躺在床上,出神地凝望昏暗的天花板。
  当时,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大概是很慌乱吧。她其实还记得那时感受,惊慌失措和难以置信混杂在一起,很快升腾成为一种厌恶。
  ——真恶心,自己究竟是发了什么疯?才会想要亲她?
  她躲避这种令人恐惧的感情,如躲避言真本身。为了将这样的厌恶抛之脑后,她愈发变本加厉折磨言真,好像如此,便能证明自己彻底忘怀。
  但其实没有。
  直到现在,直到这一秒,柏溪雪才敢如此无疑地确定,原来那一瞬间心底升腾的情绪,不是厌恶,也不是恶作剧的嘲弄。
  不过是心随着纱帘飘动了一霎。
  那样小小的爱。如同命运的诅咒,驱动她这么多年竭尽全力地躲避、奔跑,翻山越岭,终日惶惶,预言将射中她的那支箭却未曾落下。
  直到她以为自己彻底忘却,却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被锐痛迅速贯穿心脏。
  疼痛在四肢百骸流动,发出低声嘲笑:
  ——这支箭其实在故事开头,就射中你了。
  第44章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后半夜, 言真就发现柏溪雪挤上了自己的床。
  她睡姿倒是乖巧,搂着言真规规矩矩,也没乱动。但言真开始退烧,两人挤在一个被窝里, 把言真热得不行。
  她后背都开始发汗, 偏偏柏溪雪还搂着不撒手。言真万分煎熬, 气得踹了柏溪雪一脚, 想把她踹下床。但病床有护栏,她又病得浑身软绵绵, 最后柏溪雪纹丝不动,反倒搂住言真的腰,又往自己怀里塞了塞。
  “……”
  后半夜柏溪雪睡得万分香甜,一脸酣然,只剩言真一个人热得想死。
  就这么硬生生捂了一个晚上, 一觉醒来, 她的烧倒是退了。
  只是喉咙仍是哑哑的,吞咽还有些痛。于是又吊了一天水,柏溪雪陪在旁边, 剧本都画完了大半。
  终于等来医生查房,宣布可以出院,言真长舒一口气,好歹除夕夜不用和某人挤在一张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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