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知为何,柏溪雪却一瞬间沉默。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柏行渊——有时候,她真想知道,柏行渊是因为这辈子都在用功读书。所以才浑然不觉大人的龌龊?
  或许未必。柏行渊已经二十六岁了,比她高了整整10年道行。他未必不清楚顾漪与柏正言的貌合神离,只是装傻最有用。
  就好像他心知肚明柏家对她不抱任何期待,千挑万选的家教,也不过是为了看着她,免得鬼混给柏家蒙羞罢了。
  但话却说的这样好听。
  就像顾漪晚上和她哭诉柏正言的风流韵事,第二天就能风光无限笑意盈盈地挽着丈夫出席晚宴。
  从这点上看,确实柏行渊与顾漪更像亲母子。
  “小雪?”
  见她不应,柏行渊奇怪地喊了一声。
  柏溪雪只是缥缈地一笑:“嗯。”
  确实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含着金汤匙的生活这样好,她只要什么都不做,就能永远当柏家的掌上明珠。
  柏溪雪失了兴致,连声音也变得轻飘飘:“哥说得是。”
  “好啦,我知道,不管怎么样,书还是要读的,我就勉为其难地从垃圾桶里挑一个吧。”
  她站起来,像是故意要给顾漪不痛快,将手里千挑万选的简历揉成一团。
  另一只手却把垃圾桶里被顾漪淘汰的简历抽了出来。
  “我来看看。”
  确实都是垃圾,垃圾教垃圾,也算一种般配。
  她自嘲地想。
  纤长指甲贴满水晶,划过一个个人名和学校。精心包装的履历与字斟句酌的介绍,落在审阅者轻慢的眼睛里,都不过是模糊重叠的人影。
  直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出现。
  言真。
  身体快于思考,柏溪雪发现自己已经停下动作。
  目光中,一张小小证件照片,蝴蝶样停留在指尖下。
  照片中的人穿着白衬衫,扎马尾,微微笑着,记忆中一样的洁净面庞。
  这么多年过去,柏溪雪早就不记得那张简历上写的是什么了。
  她只记得,自己轻蔑的笑容僵在嘴角。
  指尖下意识摩挲照片,劣质油墨被薄汗搓掉,化作细小粉尘。
  涩涩地,带来九岁手指上雪糕融化的黏腻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顾漪和柏行渊探究的眼神飘过来,她才如梦初醒。
  她从废纸中抽出那页。
  “就她吧。”
  当天晚上,言真收到陌生来电,电话那头秘书声音温柔,笑眯眯通知她已通过简历筛选。
  工资一月一万,上四休三,包吃住,若表现优异,可另外获得柏氏集团的实习推荐。
  沈浮恰巧经过,听到最后一句,也大受震惊:“待遇这么好?”
  她正洗好澡,湿答答的头发还在往下淌水,淡淡的沐浴露香气,飘进言真鼻子,弄得她鼻尖发痒,心也发痒。
  于是她站起来吧哒往沈浮脸上亲了一口,这才眉飞色舞意气风发:“雍和宫没白拜。”
  沈浮果然用浴巾抽她:“啊你没洗澡脏死了!”
  她嘻嘻笑着,也不说话,只坐回去,又保持抱膝坐的姿势,蜷进在沙发深处,心满意足。
  ——确实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她最近遇到的好事太多,已有一种飘飘然的处变不惊。
  于是言真只是笑眯眯的看她,十足一只推了水杯的猫。沈浮实在生不起气来,只得丢了浴巾,赶言真去洗澡。
  第二日沈浮便陪她去试工。
  柏家豪宅在半山腰上,出发前沈浮对着定位坚称可能是传销窝点。
  2016年正是共享单车元年,多方资本入场,在一线城市开始疯狂扩张。
  西直门向来堵得厉害。言真和沈浮一路公交转地铁,千辛万苦终于跳下号称“解决出行最后一公里”的小黄车,却没料到自己在山脚就已经被拦下。
  原来柏家不在什么与世隔绝的高档小区,这一条盘山而上的柏油马路,只通往柏家的宅邸。
  俩人满头大汗,被保安闸机尴尬地拦了下来。
  好在戴着白手套的管家已经等候多时,及时出现解了围,笑眯眯对着言真喊:“言小姐。”
  那时言真还没正式工作,自觉前途未卜的小女孩总是对这种“大人的称呼”充满星星眼。
  好似一个称呼就能看到自己背ysl烟灰包,穿maxmara羊绒风衣的未来。
  于是她也一瞬间对着自己的牛仔裤和小黄车羞涩起来,对着沈浮挥一挥手,就这样跳上了对方的车。
  却没想到,一下车就傻了眼。
  想象中严苛的学术挑战和英文对话一点都没来,映入眼帘的是柏家的私人泳池,舞池般开着音响,歌声非常劲爆。
  十多个青春洋溢的俊男美女,正在泳池里嬉戏,身形优美,闪耀着精心打理的矫健舒展。
  一个女孩从泳池中探出头,浪里白条似地,湿淋淋的小麦色皮肤闪着光。
  她冲言真挥手:“哟,你就是我妈找来的家教是吧?叫什么名字啊,来玩啊!”
  她笑嘻嘻地,所有人都怪叫起来。一个坐在火烈鸟泳圈上的漂亮女孩,穿着比基尼,边往小腿抹防晒霜边对言真吹口哨:“溪雪,这真是你的家教啊,长得很漂亮嘛!”
  “那可不!”另一个短发女生扬起水来,“人家可就是靠一张漂亮照片,才让雪把她的简历从垃圾桶里捡起来!”
  “噢哟!”
  一群小年轻又开始莫名其妙鬼叫。
  言真觉得自己好像进了猴山,吵得耳朵疼。
  好吧,好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也算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场面。
  高中年级的小屁孩,荷尔蒙和青春痘一样过剩,跃跃欲试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于是她明白自己不能退缩:和小屁孩的较量,心服口服就在一瞬间。
  于是她怀抱着教案,谁的话也没有打理,只径直走到泳池边缘,像没听见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一样,蹲下,朝柏溪雪伸出了手。
  “你好,溪雪,我是你的暑期家教,你可以叫我言真。”
  一双手从泳池中伸出来,猝然将言真拉下水池。
  “哗啦!”
  冰凉的水瞬间倒灌进来,言真紧闭双眼,只觉脸被水面用力拍打了一下,像是凌空一个耳光般火辣辣的疼。
  这是赤裸裸的恶意。
  言真呛了几口水,湿透的牛仔裤瞬间又冷又硬又重,限制了她的动作,让她挣扎着,却只能直直向水底沉去,
  水中她睁不开眼睛,只能听见岸边的嬉笑,隔着水面沉闷闷地传入耳朵里,仿佛这攸关性命的事情,只是她们的一出好戏,一则笑话。
  就在她濒临缺氧的那一刻,那双手忽然又伸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就是现在。
  像狮子闪电般咬住猎物,言真在那一瞬间狠狠握住柏溪雪的手。然后用臂膀用力箍住对方,将柏溪雪压在水下。
  对方挣扎,但没能抵抗过一个人濒临缺氧的瞬间爆发,被牢牢按住。
  无数气泡在挣扎扭动中急速上升,拂过两人紧紧交缠的身体和面颊,咕噜咕噜,不合时宜的又酥又痒又麻。
  终于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声尖叫,那个短发女孩跳进泳池中。
  言真却已经双腿一蹬池底,带着柏溪雪迅速上升。哗啦一声,两人在水面上露出头来。
  柏溪雪在她怀里剧烈咳嗽了起来,剧烈挣扎之下,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在漆黑的发丝下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找死?”
  言真也只是平静回望:“你才是找死。”
  落水的位置在泳池中段,其实还不算太深,言真上浮时刻意控制了方向,带着柏溪雪又往浅水区游了一点。
  所以现在她已经能堪堪用脚尖触碰池底,只是对方大概……还在长个儿,所以只能尴尬地抓住她湿透的衣领,防止自己脱力掉下去。
  柏溪雪恶狠狠瞪她。却因为这个动作失了恐吓的效力。
  “我从小在水边长大,肺活量还算不错,”言真轻柔地说,“小时候比较调皮,也没有意识,抱着一个篮球就敢跟着大人横渡老家的河。”
  “不过十二岁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河里游泳,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因为隔壁小学有小孩儿在河里淹死了,两个。一个先在水里抽筋,另一个去救他,结果被死死抱住,也淹死了。”
  “所以说,不要去戏弄水这种东西,你想象不到,一个濒死的人在水里力气有多大。”
  “如果今天我恰巧不通水性,淹死了。够幸运的话,你只会背上一条人命官司,远走高飞到国外躲几年。”
  “不幸的话,大概就会像刚才那样,被我牢牢抓住,再也没有浮起来的机会。”
  泳池飘着一页页散落的教案。
  她微笑着看向柏溪雪,白衬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透出淡淡的皮肤颜色。脸上出于正式而薄薄敷的粉,被水冲掉,露出黑眼圈的青黑和鼻梁上一颗小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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