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就在这里喝嘛。”她也非常坚持。
  “正好可以洗一洗,连同便当盒一起还给你。”
  “好吧,那也行。”
  她终于松口了,夏澍暗自舒了口气。
  如果现在就喝掉,肯定得摘掉口罩,她就会发现脸上的巴掌印。但不喝的话又担心她觉得自己嫌弃。
  她本是好心,听说自己感冒,特地来送药。她待自己的朋友一直都这么好,像是画了个圈,把她喜欢的、爱护的人都护在里面。
  少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干净的善意。
  他脸上带着狰狞的巴掌,手里握着少女的心意。两个都让他感到难堪。前者是出于自尊,后者则出于自卑,这个保温瓶太干净、像从未沾过尘土的月光,他还没有能从泥沼中脱身,浑身裹满脏兮兮的泥浆。
  触碰到伤口和幸福,都让他感到疼痛。
  “记住啊,感冒了不能吃刺激的,”少女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一些感冒的注意事项,要是持续发烧要及时去医院,可能是肺炎,心口疼也不能小觑可能是心肌炎……
  她绞尽脑汁地将从小到大老范对她的叮嘱一一道来,他姑妈姑父不管他,没关系,还有她呀,她是他的朋友,没人和他说过这些,那就让她来说。没人关系他,那就让她来关心。
  她是个拥有很多爱的小孩,哪怕分出去一点,还是满的快溢出来。
  夏澍静静地听着,傍晚的夕阳把河面倒映出鱼鳞般的碎影,波光潋滟,都不如她眼眸明亮。
  她说了什么好像都听进去,又好像没有听进去,一只飞虫绕着她的头顶飞了几圈,最后落在了她的手臂上,她全然不知。
  夏澍凑过去,挥挥手,帮她把小虫子赶走。
  就在低头的刹那,范莳雨瞥见他口罩边缘滑过一道红痕。
  滔滔不绝的话突然止住。她发出一声惊叫:“夏澍!”
  夏澍以为她被虫子吓到,连忙说:“虫子已经走了……”
  “不是,你的脸上——”
  她抬起手,似乎想碰他的口罩。在那一瞬间,少年意识到她知道了,知道了他口罩下的秘密。
  他的眼神变得很破碎,像被粘好的碎片重新碎了一地一样,立刻别过脸,不让她看自己了。范莳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这种事情从未出现在她身上过,但就这样冷不丁地出现在她身边了。
  家庭暴力。
  已经是半大的孩子,被打在了最不该打的地方,像古代罪人刻在脸上的刺青。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犯什么罪了?
  他徒劳地用口罩遮掩着,连同自己那稀巴烂的一颗心,似乎这样就能假装伤害不存在。可是伤口会痊愈,伤害不会消失。扇在人脸上的巴掌带着侮辱的意味,这中侮辱会渗透到人的血管里,在皮肉里流淌穿梭。
  范莳雨低声道:“你别动,就在这儿等我一下。”
  她刚站起身往河堤上爬,想去附近药店,一扭头却见少年已快步走开。她慌忙追下去,情急之下被草根一绊,整个人像只撒了气的皮球“咕噜噜”地往下滚去。
  滚啊滚,滚起来就是天旋地转,眼花缭乱。眼瞅着要滚进河里,她终于被一双手扯住。那双手力道极大,将她拽回来后还有几分后坐力,一下子又后仰栽在地上。
  “扑通”一声,俩人摔到了一起,激起草屑纷纷扬扬。
  少女晕乎乎地趴在他胸口,像只摊开四肢的小青蛙。夏澍似乎也摔懵了,一时间也没动弹。
  傍晚的风吹来一阵盛夏的味道,好似熟了的干草垛,或者蒸熟的米。但更浓郁的是少年衣领上散发出来的干净好闻的白茶香。香气蛮横地钻进她的鼻尖,让她不得不浸泡在他的味道里。
  半晌,少年才轻轻动了动胳膊,喉结蹭过她发顶:“小雨,摔着没?”
  胃里的呕吐感少了些许,范莳雨终于能开口,说了句:“没事”,然后慢吞吞地从少年身上起来。
  其实她四肢还有点痛,但好在身下的是草地,没摔太狠。要是水泥地,说不定得出血了。
  她在一旁坐下,扭头静静地看着他。他身上的白衬衫被自己压皱了,一边从地上坐起来,一边拍打着上面泥土,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范莳雨伸手,帮他摘掉袖口上的草屑,轻声问:“夏澍,你痛不痛?”
  少年摇摇头:“不痛,草地比较软。”袖子却突然一紧,扭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低着头,扯着他的袖口,不撒手。
  他试着抽回胳膊,她就拽得紧了些,指尖用力得发白。
  少年放软了声音:“已经没事了,真的。”
  小姑娘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发型已经乱七八糟,还夹杂着几根碎草。他晃了晃被她攥紧的袖口:“你头发里有草,要不要我帮你拔出来?”
  “你拔吧。”
  “那你松开手。”
  “不是还有另一只手吗?”
  夏澍无奈地叹了口气,便用另一只手帮她梳理起头发来。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了。”范莳雨低声道谢,手还是不松开。
  “我不会跑的。”
  “你刚才明明就是要跑。”少女抬起头,生气地瞪大了眼睛:“所以我一着急才会摔跤……”
  夏澍愣了愣,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不是让你道歉,我……”
  她想要他干什么呢?
  四目相对,想说的话顿时忘了个干净,像一抹炊烟一样消散了。她能做什么?她是他的朋友,可以给他带感冒药,可以给他送饭吃,可以来他兼职的地方等他。
  但是她没办法插手他的任何家事,也没办法要求他摘掉口罩,把伤痕露给她看,让她走进他被高墙堵死的心房,让他对她毫无保留。
  他们只是朋友而已。
  小姑娘顿时觉得很挫败,也很难受,方才摔倒的伤口也火辣辣的疼了起来。她仰起头,把眼眶里的泪珠逼回去,却无济于事,眼前的一切都迅速融化、模糊。
  “怎么了小雨?”夏澍顿时慌乱,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她来:“是受伤了吗?是不是哪里痛?我们去医院吧,好不好?”
  范莳雨摇摇头,泪珠子像小米一样洒了出来。她觉得有些丢人,抬起手擦了擦眼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
  此时此刻,她的手也化成了一只口罩,把她的脸遮掩起来了。于是她又松开手,勇敢地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把哭泣的、脆弱的小雨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少年看着她睫毛上挂着的水汽,忽然就失了神。
  她脸上浮现出有恃无恐的委屈,像一只淋雨的小狗,耷拉着耳朵时鼻尖还湿漉漉的,明明犯了错却
  还要别人软下心肠来哄。
  不被偏爱的人学不会这一招。因为他们的委屈的模样只会让人觉得丑陋。
  “真的不痛吗?”她又问了一遍。
  泥沼里也能长出小树吗?
  只要有光照愿意进来,或许也能。
  夏澍垂下眸光,看着她身旁柔软的草地,轻声道:“其实,有一点。”
  第19章
  两个人分开之前,范莳雨扯着他的袖子,生怕他又溜走似得,带他去药店买了消肿喷雾,问了下店员怎么使用后,又找了个路灯,和他在路灯下一起把说明书仔细看了。
  “一天喷两次,喷个三四天差不多了。消肿之前,不要抽烟、酗酒,也别吃辣的。”她总结。
  夏澍点点头,把说明书塞回包装盒里。为了让她放心,又补了句:“我不抽烟、不酗酒,也吃不了辣。”
  她哼哼两声:“我知道,就是担心你嘛。”
  少年失笑,他小时候吃过那么多苦,也好端端地长大了,身体还不错,感冒都不常有。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小时候从老高的椅子上摔下来,脑袋顶个大血包,说不定又要替他掉眼泪了。
  “要不然我每天微信上提醒你用药吧,正好放暑假也没啥事,补习班五点钟就下课了,闲着也是闲着。”
  小姑娘明明个头比他矮,年纪应该也比他小,此时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到底,她也是在关心自己。夏澍温声道:“我自己会记得的,喷完药就跟你说。别担心。”
  少女这才放心点点头。
  夜色渐浓,路灯发出的荧荧光亮,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在这个僻静角落,路人都是匆匆路过,没人会留意路边的少年少女。范莳雨没追问巴掌印的来历,也没打听钱的事,只是忽然轻轻问:“我们现在算是很好的朋友了吧?”
  月光落进她的眼睛里,像清澈干净的湖面,把少年的影子浸得发亮。夏澍不明白‘很好的朋友’是什么标准,有点疑惑。
  她认真道:“我妈说,两个人只有打破隔阂才能变成真正的好朋友。我们今天都看到不想让别人看到的模样了,所以我们是比一般的朋友更好。”
  夏澍忍不住问:“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什么?”
  “我哭的样子。”范莳雨不自在地嘀咕:“因为我一哭起来就肿眼泡,睁不开来眼睛,很丑,刚刚都被你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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