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时不时还要被当地官府强制劳役,抢收、采石、修墙、运粮、疏浚河道……
总之,哪里人手不足,他们就会被赶往哪里。他们永远佝偻的身影,在烈日的灼射下,似乎与被鞭子驱赶的羊群重合在一起。分不清楚究竟是人还是牲口。
这样的情况下,流犯的死亡率自然不会低。可没人在乎,年年都有数不清的流犯押往边关,倒下一批,很快便有下一批补上。流犯的命,自然算不得人命关天。
林芷头一次听说流犯过得是这样的日子时,是从云娘口中知道的。
“娘子,我们都是想活命的。若是不想活了,房梁上、水井里何处不能去?何苦还要一路受尽屈辱折磨到这边关之地?可我没想到来了这里也没活路,还被郡守随手一指成了奴籍?”云娘干瘪的脸颊上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抄家时便带着欢儿投井,好过让我一双儿女受了苦、遭了罪,临到头了,连顿饱饭都没吃上。”
“娘子,你说,我们到底错在何处?”
林芷说不出来,也不能说。她当时只能帮着云娘离开让她痛苦的族人,离开宣威。再多的,她做不了。
而此时,借着种棉的事儿,她为沈知衍研磨,亲眼瞧着他写下:边关苦寒之地,人凋敝。然流徒者众,今稽览刑狱,流徒之徒,轻重有别。择轻罪者,徒置棉地,使效棉功。
那份呈文就这样送往郡守府。
林芷夜间和沈知衍嘀咕:“你说,郡守大人会不会同意?你上这样的呈文不会犯忌讳吧?”
“怎会?我处处依例行事,如何会犯讳?”沈知衍与林芷并排躺下,今儿小崽子不在,他捏着林芷的手把玩,“郡守大人出身大家,家学渊源颇有君子之风。即便我所言有一二出格之处,大人也不会计较,更不会小人行径似地挤兑我。”
沈知衍与顾郡守接触虽短,可他已然摸出这回的上峰脉是不一样的,顾郡守断不是个贪功之人。如此一来,他才会放心的送上这样一份儿颇为大胆的呈文。若还是一个前郡守那样的上峰,沈知衍早早就缩回去了。
“二来,边关人口实在是少。这儿有女户,全是因为成丁的男子太少,若是不设女户,当真是地荒无人耕,粮税又会少一部分。”
边关多军户,战事一起,多的是一去不回的青壮。家里便只剩下妇人和未成丁的孩童。若是似富饶之地不设女户,那这广阔的西北之地,当真是地广人稀无人种了。
林芷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得利。”
沈知衍拍拍她:“好了,快睡。你先前是怎么说的?‘能让那部分罪轻而刑罚过重的流犯处境稍微改善一二便好’,怎么?如今又变了?”
林芷抽回自个儿的手,翻身不理沈知衍了。
事情也如沈知衍所想,顾郡守爽快接纳了沈知衍的计策,在巡视了各地的种棉情况后,大笔一挥,又加重了砝码:凡植棉者,所在州县,毋得擅加徭役,使其专力棉事。勤者减等,惰者加刑。岁输棉百斤者,减徒刑一等;三百斤以上,许复民籍。
许复民籍,这四个字,在流犯中无异于投入了一个重磅炸弹。也像一根儿巨大的胡萝卜吊在流犯面前,只要好好种棉,就能恢复民籍!
这可比去战场上拼命来得容易!
布告贴出来的时候,连宣威县衙后院儿里,都人心浮动,更别说其余各地的流民聚居处了。
林芷当天特意把常顺从宣威客舍叫了回来:“布告你应该瞧过了,你回去问问。若是有人想出去种棉尽管提出来。”
林芷伸手,将常顺想说的话压了回去。
“别急着表忠心,若是能作良民,谁想为奴呢?你回去好生问问,若是出去了,积蓄尽可带走,我这儿还给份赏银,咱们好聚好散。”
天气回暖,林芷花了大价钱的宣威客舍总算是开起来了。虽说只开了三进院子,离设计图上的规模差了大半儿,可林芷还是先将客舍开起来了。
没法子,手里没钱了!
客舍一开工,林芷手里的银子便如流水般花出去。她还大方,客舍要赶工,做事的人舍得下力气。林芷瞧见了,也舍得在吃食上下功夫。菜是用猪油炒的,三五不时的便杀鸡熬汤炖大肉。
以至于客舍才将将建了三进,林芷手里就没钱了。只能先将半成品投入使用,幸好当初的图纸画得妙,每进院子原就是各自分开不相干的。
至于剩下的院子,林芷把手一摊。前世的房子多的是一期二期三期,她现在建个客舍分两期建,不算过分吧?
而常顺也从茶水铺子的掌柜升职了,升为宣威客舍的大掌柜。茶水铺子则交给常乐打理,常乐原先就跟着常顺在铺子里做事,交给他也不算意外。
客舍和茶水铺子距离不远,也能互相照应着,两处运作良好。林芷带着能出门发安安不定时巡视时,还没见铺子里出岔子的时候。
常顺表忠心的话就被林芷压回来了,他小心觑着林芷的脸色,实在是看不出半点怒意。只得告罪回了后头一排倒座房内,在自个儿的屋子里细细琢磨。
偶然一抬头瞧见门外一闪儿过的身影,常顺惊出了一身汗。是了,他自个儿成了大掌柜,常喜跟在大人身边也有了好出路。可其他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定不会像他们俩兄弟一样,就此安心跟在林娘子和沈大人身边。
若是拦了他们心中的青云路,埋下隐患,日后必成祸端。常顺叹气,金菊果然说对了:你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仔一样护着你那些族人,早晚出事!
自己这不就犯错了?幸而还能补救一二。林娘子说得对,凡事都有缘,好聚好散才是最好的。
不能强求,也不必强求。左右,想来县衙做事的人,多得是。
第80章 各怀心事
县衙倒座房内,常顺他们下剩的八人少有的聚齐了。
县衙人少,每个人手头都有事儿。你歇息了,他当值,总是聚不齐,反倒是临到要分别了,才将人聚齐全。
“林娘子和大人待我们如何自不必说。娘子好性儿,还赏了银子下来。”常顺顿了顿,见族人都低着头听他说话,他干脆把话挑明白了,“咱们也不是没见过其余人家是如何行事的。这受了恩,可就得记在心里。出去后,甚话能说,甚话不能说,心里要掂量掂量!”
“冯有顺,你便是不来敲打我们,我们也知道!”一个汉子瓮声瓮气道,“别人叫你常顺大掌柜,你还真忘了自个儿的姓了。”
“嘿!你怎么说话呢?要不是堂哥……”
常顺伸手拦住了要说话的常乐,他冲那汉子冷淡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堂叔既觉着出去好。我自然不会拦你,堂叔记着出身当然好,也烦请堂叔看在出自同族的份儿上,留一条活路给我们这些没志气的,不想出去的人。”
“我几时没给你们留活路了?”那汉子刚要怒,可一转脸瞧见剩下的族人,除了他们一家子要一起出去的三人,余下的五人,连绿禾那小丫头片子都一脸怒意的盯着他瞧。他身上的气势一下子便弱下去。
他们从前也是呼奴使婢的,得了主家的恩惠活过来了,便一心想着出去。严格说起来便是背主,对这样的奴才,原先他们是如何处置的?心善的便直接发卖出去,心窄些的,还要先打一顿,只穿着身上那一身衣服便赶出去也是有的。
他们同出一族,他们一家子这个行为,对留下来的人来说,确实是打击。若是不得主家信任,身上的职立时便能叫人撸下去。他们这些人,原本就是靠着知县大人过活的。
男人到底心虚,便低下头去,只嘟囔着:“我也不是那昧良心的人,自然晓得厉害。你们自可放心,知县大人还在呢,我如何敢胡乱说话。”
他虽承认是得了知县大人一家子的好才有今日的日子,可瞧瞧今日不过是想自个儿出去挣条路子便惹了族人不快,更坚定了他要出去的心思。他不能像有顺他们一样,只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便没了心气儿,一味攀附他人,哪里能比得上自个儿当家做主立起来的好?
他们不一样的,家里没遭难之前,他儿子可是过了县试、府试的,他是个童生!只要再考一场,过了院试,那便是秀才!
好容易才遇见种棉便能恢复良籍的好事,他怎么能不心动?有这些日子攒下来的家当,还得了林娘子的赏银,有了这些,他们一定能恢复民籍,成了良民,他儿就可科举入仕了!
这西北苦寒之地,读书识字的人都少,在这儿考试,定比南地容易些,他儿向来刻苦,必定能过!到时候,他们一家子何愁不能再起来?
男人信心满满,他爹一言不发,至于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小子,则瑟缩在一旁,由着自家爹和阿爷张嘴,自个儿是一个字不往外吐。
“咱们有血缘连着,今儿便把话说开。你们出去后便与我们再不相干,族兄往后也不要来寻我们。”常乐性子急些,张口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