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良久,顾策才叹了一句:“夫妻俩到都是白手起家的人物。”
  即便这样,顾策也只不过与自家心腹关起门来闲话几句,他依旧不曾与沈知衍过多接触,只以礼相待。他们家走得是文臣清流的路子,此次前来边关任职,虽说是得圣上信任,可已有风险。
  若是再与发明棉甲的官员往来过密,不用政敌出手,顾家自会被架在火上烤。
  翌日,顾策就带着人走了。鉴于沈知衍整理的汜水河水位上涨资料过于触目惊心,他临时更改了自个儿的行程,干脆沿着汜水河一路巡查。
  顺便瞧瞧自个儿下辖的官员是否有惫懒苛刻渎职者,有了棉甲之后,从圣上一系列的职位调动来看,所图颇大。边关之地本就要紧,再添上圣上的注目,更是重中之重。
  这时若是治下官员拖后腿,以圣上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性,被迁怒得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就不美了。顾大人能得圣心,断然不会让这样的事儿牵连自个儿。
  而一路向西的顾郡守,见多了糊弄了事的糊涂官后,一路下手整治,一路怀念沈知衍的勤勉就是后话了。
  被怀念的的沈大人,这会儿子也不好过,他正想尽办法动员宣威县百姓种棉花呢。
  日照充足,地势平坦的宣威在解决了储水问题之后,实在是棉花种植的绝佳地。整个大虞朝,再也找不出其余能大片大片种植棉花且不挤占粮食种植的地方了。是以,朝廷要大力推广棉花的种植,势必将目光放在此处。
  朝中虽有碌碌无为者,可能力出众者更多,很快,一份儿颇具可实践性的《劝民广植木棉》计划书(划掉),诏令,就下达到全国各地。西北之地的官员自动领取了一半儿的棉花种植任务。
  计划书做的很好,不仅文采动人,详细阐述了种植棉花的好处;且还充分考虑到实施困难,配套了诸如免赋税、官府平价收棉,不使农有滞忧等一系列实践政策。看得出朝中实干能臣诸多,并不是只会空中阁楼般遐想的空想家。
  可参加过工作,不,拟定过目标计划的人都知道。甭管计划书有多完美,一旦落地,必然会发生各种想也想不到的意外和阻碍。
  譬如现在,即便是宣威县百姓对沈知衍的信任已经超出一般官员,可分出自个儿的一大半精力去种植不能吃不能喝的棉花,还是令许多百姓心生畏惧。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这是百姓根深蒂固的思想,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胡主簿一脸难为:“大人,并不是他们不信任大人,不愿种植棉花。实在是无能为力,家里的青壮就那些,若是种了棉,少不得要少种藜麦。宣威的百姓都饿怕了。”
  “我知道,胡主簿不必过忧。你再劝一劝,能多种一些就多种一些。其余的,我想想法子。”沈知衍的声音里安抚居多,宣威的百姓愿意分出人手种植棉花没有抗拒到底,甚至愤然反抗,已然超出沈知衍的预料。
  其实,沈知衍从未想过将种棉的压力放在治下百姓的肩上。他是农家子出身,知道似这样全然没种植过的又不能入口的东西,想要让农人心甘情愿分出土地和精力来种植,难于登天。
  “大人准备如何?诏令上所需的棉花数量庞大,单靠军户种植,显然不够啊。”胡主簿忧心忡忡。
  军户多有优待,田地也分得多,可他们的土地上能种植什么不能全凭自个儿心意。似这回,朝廷要种棉,每家每户就得按照上缴数量划出足够的田地来种棉。
  “胡主簿莫忧,我早已向郡守大人要了一批流犯来开荒种棉。对了,还有一批受灾的流民应募而来。这批人,还得劳烦胡主簿登记造册。”
  这也是朝廷的政策之一,知道西北地广人稀,力有不足,便加大送往边关的应募士和流犯数量。
  “下官分内之事,当不得大人的谢。”胡主簿的眉头依旧皱得能夹死蚊子。应募士倒是舍得下力气,可流犯嘛。不是胡主簿对他们有偏见,实在不是种田的料。
  其实也好理解,流犯没人权,产出皆不是自己所得。辛苦劳作时还有监官的鞭子落在身上,如此情况,谁会费心劳力做事呢?看不见希望,不过是一天天熬日子罢了。
  可胡主簿也想不出法子为知县大人分忧,只能将担忧尽数咽了回去。
  很快,宣威县开始大动工。
  沈知衍四处走访,寻来了善于种棉的农人。带着原住民、应募士和大批流犯开始垦荒种棉,田地里热火朝天的热闹劲儿,连即将落成的宣威客舍都比不上。
  郡守大人派来巡查的劝农官见此情形很是诧异:“倒是少见有流犯能如此舍得下力气。大人这是有何妙计?”
  此处监管流犯的小吏从数目上来说便少了许多。且他站了这么久,也不见那小吏挥动鞭子,自然不是沈知衍御下极严,让这些流犯畏惧。劝农官实在是诧异,这才有此一问,可紧接着他便拱手道恼:“大人莫怪,下官是叫这棉花压弯了腰,绝无探听之意。”
  劝农官眉间的愁绪叫他原本就沧桑的脸更添了几分苦意。
  他忍不住抱怨道:“也不知道上头为何突然要这许多的棉,咱们这儿本就地薄,种粮都来不及呢!百姓怎会愿意种棉?咱们这儿皮子够用,原就用不着这许多棉来御寒……”
  劝农官即将说出口的抱怨及时刹车,好险,差点儿犯了大不敬之罪。哎,走来走去,估摸着也就只有宣威能如数交上棉花。其余各处,百姓无不怨声载道,想收到足够的棉,够呛。到时候,自己这个劝农官少不得要被责罚。
  想到这儿,劝农官脸上的苦相更甚。
  沈知衍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他赶紧劝慰道:“也不是甚机密,我早已写了呈文献与郡守大人,想来各地苦种棉之风,很快便能止住。农官莫急。”
  第79章 流犯和女户
  劝农官很快就知道流犯为何会如此拼命了。
  顾郡守下令:植棉广、艺精、棉白而丝长者,旌其为棉帛者,不使其流,专侍棉田。
  种地绝对是个辛苦活儿,可与采石、建城墙或者在战场上被驱赶到最前排相比,那种地,就是一件顶顶幸福的事。而且种棉还有一件好事,他们可以不用住在流犯聚集的屯里了!
  充军的重犯自然会被押往卫所营里看管,可像他们这些普通流犯,都是在流犯村里自个儿寻处地,搭着窝棚过日子。流犯村,光听外人叫出来的名儿就知道里头含了多少鄙夷之意。
  自然了,他们聚居的地不是甚好地。偏僻荒凉,想喝一口干净水都困难,他们还要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挣出活命的口粮,还要承担繁重的力役。上头的大人对征民有所顾忌,可用起他们这些流犯来,自然不会有任何负担。
  如此境况,这种棉的令一下,最心动的可不就是快活不下去的流犯。
  鼓励种棉的惠民政策自然是有,朝廷对良民的政策更大方。
  凡垦畴棉地者,新垦之地,免赋三年;旧畴增植十亩以上者,岁课减其半。这是对愿意种棉的嘉奖。而对种棉种得好的:旌其户为棉帛上农,赐帛酒,免徭役一岁。
  在大虞朝,这算得上是顶好的惠民政策了。可即便如此,西北之地的百姓还是不愿意改种粮为植棉。
  一个最根本的原因:人少。
  地广人稀,自家的地还种不过来呢,如何会去新垦荒地?开荒养地,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若是在自家的好地儿种这些白花花?那更不可能!
  种了这些,一大家子要怎么填饱肚子?你说棉花知县老爷会收,能卖钱?
  哼,先别说能不能将实实在在的铜子儿捏在手中,即便官府实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百姓卖了棉也得买粮,这一出一进的,还不如自个儿种粮来得实在。
  综上,朝廷的各项政策对百姓来说,实在是没吸引力。连宣威这样对沈知衍极度信任的百姓都不愿意多多种棉,其他地方推广难度便更大了。
  要不沈知衍也不会去打流犯的主意。
  而顾郡守为何如此好说话,不仅第一时间便接受了沈知衍的法子,还立即下令推广。极大的功劳在于沈知衍夹杂在呈文里的那份:流犯人口伤亡统计表。
  从那一串串具体的数字和奇怪的曲线来看,流犯的死亡率实在是高得吓人。许多的人,挺过了漫长的流放之路,可挺不过来此的三年。从统计图来看,能活过三年的流犯不到一半,能活过五年的,更是寥寥无几。
  林芷教沈知衍做统计图的时候,只是见他每日记录汜水河水位,描述实在繁琐且不够清晰。这才教了沈知衍简单的柱状图和曲线图,可当这份图代表的是人口死亡时,林芷只看了一眼,就被那直直下降的线条刺得心惊。
  而当着份图交到了顾郡守的手里时,自然也发挥出了沈知衍画它的作用。顾郡守很快接受了用流犯种棉,并且在种棉一事上给予流犯一定的优待。
  大虞朝的普通流犯不是奴籍,可他们是罪民。人身自由和政治权利不必说,肯定是没有。不能经商,连摆个小摊子都不行。他们只能垦荒种田,且要承担比平民更多的税,屯田纳粮倍于民户,是有律法明文支持的剥削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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