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我都跟着你晨练那么久,身子骨好着呢,肌肉都结实了。”
狄越将食盒放下,里面是一碗鸡丝粥,几块茯苓糕,还有盏冒着热气的参茶。
“刘永去贡院看榜了,说今日贴出最后一场的座次。”狄越抽走温缜手中的笔,“趁热吃,先垫垫,他都帮你去看榜了,过会才回来吃饭,咱们先吃好像不好,等他一下。”
温缜这才觉出饿来,舀了勺粥送入口中。粥熬得绵密,鸡丝鲜嫩,还加了姜丝驱寒。“这糕点太甜口了,你帮我吃了吧,等刘永回来,还得吃午饭呢。”
说的也是,他俩吃完东西温缜又看自己整理的文章,笔记,春闱不比其他,他还是有些焦虑,前面出了那么多风头,他要是没考上,那不就尴尬了吗?
窗外传来脚步声,刘永风风火火闯进来,“温兄!好消息!你分在'辰'字十二号,离粪号最远!”
“挺好的,你呢?”
刘永很高兴,“也是个好位置,咱们运气都不错!”刘永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凑到炭盆前取暖,“今日贡院外头可热闹了,各地举子都挤着看榜。我还看见虞忌,他身边还带着夫人,不太方便过来。”
“没事,考完总是能聚的,估计他也怕打扰到我们。”
这就仿佛高考的时候,尖子生各自刷题复习,绝不互相串门,免得对方考不好归罪在自己身上,压力巨大的时候,不能再给对方,给自己增压了。
更何况科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全国文人只有那么几个能上榜。
那些一个劲邀请他的,什么心思他们自己知道,比如清代进士陈年谷,他为官清廉,被人嫉恨,被同窗胡梦蝶在戏剧《秦香莲》中丑化为陈世美。
从此陈世美成为千古第一渣男,更惨的是元稹,被实名造谣成渣男。文人手里有笔,他们毒着呢,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以后不够有功绩,那肯定被曲曲得不行,他都不敢想,他会被造什么样的谣。
——
考试前一天,刚入夜,温缜最后一次清点考篮,确认无误后,才吹熄了烛火。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中的老梅上,花苞在风中微微颤动。
狄越靠在他身边,沉默片刻,“明日我送你到贡院门口。”
温缜点头,“好。”
“记住,”狄越的声音低沉,他总是害怕温缜得罪太多人被暗算,“文章再重要,也不及性命。若实在撑不住,就弃考,别硬扛。”
温缜笑了,抱住他,两人相依相偎,“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狄越哼了一声,他有个鬼数,“快睡,今晚要早睡,有三天要熬呢。”
二月初九,寅时。
贡院街早已人声鼎沸,各地举子提着考篮,在寒风中排队等候搜检。温缜站在队伍中,指尖微微发僵,却仍挺直了脊背。
狄越站在不远处,目光始终未离他半分。
钟声响起,贡院大门缓缓开启。京城的夜色尚未褪尽,春寒料峭,呵出的白气在灯笼昏黄的光下凝成细霜。
“搜检——!”差役粗犷的嗓音吼了出来,举子们向他们那移动。
排到时,温缜解开衣襟,任由冰冷的双手在身上摸索。考篮里的干粮被掰开,笔管被拧开检查,连砚台底都被敲了敲,确认无夹带才放行。
“辰字十二号。”引路的差役指了指考棚。
那是个坐北朝南的狭小隔间,木板缝隙里渗着寒气。温缜刚铺开纸墨,听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透过板壁缝隙,他瞥见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正颤抖着手研墨,指节冻得发青。一看就是来得晚,还未适应,二月北京还是太冷。
“铛——”贡院钟响,题纸发下,第一个就是【郑伯克段于鄢】。
考场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结合如今的局势,有点搞事啊。温缜指尖一顿,此题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他提笔蘸墨,落笔写下:“兄弟阋墙,非独郑伯之过,亦周礼之衰也……”
这种还是稳妥一点,无过就好,他已经够露锋芒了,他这种情况,是会被人逐字逐句的用上文字狱的,别给自己找事情了。在其他卷子考题把分弄上来就行。
到了晚上是宿在考场的,温缜在狭小的考位裹紧棉袍,呵手取暖。隔壁的咳嗽声越来越重,偶尔夹杂着几声痛苦的闷哼。
差役提着灯笼巡场,火光掠过时,那青年伏在案上,肩膀剧烈起伏,却仍死死攥着笔。温缜也很无奈,这声音给人的压力着实大,白天他生怕隔壁的嘎了,后来习惯了才写得得心应手起来。
三场考毕,贡院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刘永随着人流走出,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干裂出几道细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他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整个人被抽去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空壳。
温缜天天随狄越锻炼,感觉还好,结束时只长吁气,终于是结束了,出来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大步上前扶住他,“怎么弄成这样?”
刘永勉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没事,就是有点累。”
狄越与王叔看到他两相扶着出来,忙迎上去,其他的考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三天两夜,温缜在其中显得很是健康。
王叔背起刘永,向外面走,“咱们先回去,上马车。”
狄越扶着他,温缜将身上力量靠上去,“还好,我身子骨比去年秋闱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三天而已,小事情。”
正说着,后面传来一声,“温兄——”
第83章 春闱(三)
“温兄!”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刚吃了点东西回过魂来的虞忌,“这次春闱,以你的才学,必能高中!”
温缜看到他也很高兴, 笑着拱手还礼, “虞兄过誉了。科举取士, 既看才学,也看天命, 我瞧虞兄就有这天命。”
“大家说你有经世济民之才。”虞忌压低声音,“只是...近来听闻你因礼部尚书一案,得罪了不少人,这次主考官又是与吴循交好的陈阁老...”
温缜神色不变,“为官当以社稷为重, 岂能视罪恶于无物, 若因此落第, 也是我温缜气数已尽。”
陈阁老就是陈循, 他是户部尚书, 与吴循同名不同姓, 差异好比汉初的韩信与韩王韩信,一如燕雀,一如鸿鹄。
他是继三杨之后的内阁首辅,如今已有六十出头, 当时朱祁镇要御驾亲征, 他就不同意, 以辞职相威胁,结果朱祁镇那个头铁的,就让他告老还乡了。
把他气个好歹, 直接卷铺盖走人,结果朱祁镇就震惊天下,朱祁钰上位朝堂都空了,只得把以前的老臣都喊回来撑场子。
袁三的爹袁侍郎就是,因着周侍郎倒台的原因,从户部平迁为吏部侍郎,原本科举该他负责的,那不是他那不孝子这次也参加,他得避嫌。
这次考题是陈循带着翰林院学士出的,最后考官的活也到了他头上。本来论首辅的时候,论德高望重,朱祁钰也定了陈循,但陈循当够了,拒了,他都六十好几了,可让他喘口气吧。
王文就一跃而起成为首辅,陈循当了次辅,不想再当主舵手,他精力不济了,只不过朝堂没有能服人的,他们这些退休的老家伙又出了山。
因同名的原因,又都是朝廷重臣,他与吴循关系不错,未想这人一失足成千古恨,到了这把年纪,还贪权误事,害了自己。
他并未觉得吴循错哪了,各为其主罢了,吴循想迎回朱祁镇,朝臣们都理解。这个时代思想摆在这,忠君爱国,忠君在前。只是陆轲后面翻出吴循贪赃枉法的罪证,才让人心服气。
不然他不就是帮太后背锅的吗?也是于谦问话,也没说发生了什么事,直接问太后那陨石赠与谁了,太后没多想,石头给吴循了,万万没想到,谶言的石头就是那陨石,加上周侍郎的证词,吴循百口莫辩。
——
马车就停在街角的槐树下,老马正低头嚼着草料。王叔小心翼翼地把刘永放进车厢,刘永一沾到座位就软绵绵地滑了下去,蜷缩在角落里。
“温举人,您也快上来。”王叔转身去扶温缜。
虞忌听了也觉得才考完得好好休息,不宜再被挠神,遂告辞。
温缜摆摆手,自个上马车,动作比平时慢了三拍不止,身体还是僵硬,狄越最后一个上车,关上了车窗,冷风也就止了。
“驾!”王叔轻喝一声,马车缓缓启动。
车厢内,刘永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绵长。他的头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点一点的撞上车壁,温缜怕他撞成满头包,把人扶了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