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19节

  她的确很想离开祝无执,但现在她被抓,意味着很可能被沈为开,亦或者高家用来威胁祝无执。
  当初岭南侬智叛乱,温幸妤从潮州离开时,见过战争带来的混乱和残酷。她不敢想,若是祝无执败了,淮南一带的战火蔓延至中原,乃至整个王朝,会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更何况,祝无执是对她有情,但她更知道他有太多要追求的东西,从最开始的权势、皇位,到现在的收复失地拓展疆域。她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在他心里排不到前头。
  届时她焉有命在?
  沈为开明白温幸妤对他满是戒备,他也不介意。
  他从未真心实意和高家合作,也不会让温幸妤被高家人带走。
  从一开始,他所求……不过是把这潭水搅浑。
  雪光透过窗棂漫进室内,在地上流淌成一片静谧的微明。
  温幸妤望着面前容光明秀的青年,神情复杂。
  记忆里的沈为开,总是浑身脏兮兮,拉着她的衣摆,仰起蜡黄瘦小的脸,两颗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她,怯怯地喊姐姐。
  他出身不好,母亲是青楼女子,父亲早亡,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不久后她母亲就二嫁给了村里猎户。他继父对他并不好,常常棍棒加身,母亲娇美柔弱,纵使有心,也护不住他。
  村里的孩童总是带着天真的恶意,会手拉手围成一圈,用石头砸他,唱着“阿母为妓,子为倌”之类侮辱人的曲子。
  温幸妤父母良善,她也有一颗赤诚善良的心。虽然才六七岁,但会帮他打跑劣童,帮他擦眼泪,给他偷偷塞糖吃。
  她在想,沈为开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残酷,才能从胆怯的孩童,成长为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伪君子。
  “沈鱼,过去这些年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受了很多欺负?”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为什么战时背刺主将,又和叛军合作。
  听到熟悉的称呼,沈为开有一刹怔忡。
  女子的嗓音柔和,隐含担忧怜悯。
  青年浓卷眼睫微垂,袖下被挑断手筋的右手轻颤。
  他放下左手,隔着衣料轻轻按住,抬起眼微微一笑:“不为什么,该做,便做了。”
  温莺总是这样轻而易举,波动他死水一般的心。
  他不想被继续缭乱心绪,转头看了眼天色,起身道:“姐姐好好歇息,有事就让婢女来唤我。”
  屋门被拉开,细雪和冷风灌入,很快又被门扉隔绝在外。
  青年的背影逐渐消失。
  温幸妤犹豫了一瞬,强撑着绵软的手脚,开门缓步追了上去。
  细雪如絮,无声无息堆积在长廊的朱漆栏杆上。廊檐外,几株红梅怒放,映着一地刺目的雪。
  青年一身素白,宽袍大袖,于长廊独行。
  “等一下!”
  沈为开转过身,隔着一段昏暗廊庑静静与她回望。
  乌发如绸垂于肩背,琉璃般浓黑的眼珠,堆雪为肤,偏生又有红艳艳樱桃般的唇,好似喝血的艳鬼。
  她心头一悸,倒退半步,扶着冰冷的廊柱,低声祈求:“沈鱼,看在幼时情分上,你送我离开扬州吧,好不好?”
  只要离开扬州,她就不会被用来威胁祝无执,可以保住性命,甚至…重获自由。
  沈为开迟迟不回应。
  温幸妤抿紧了唇瓣,知他不会放自己走,但心中还是抱有一丝期盼。
  天阴沉沉的,寒风凛凛,雪意入骨,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沈为开凝视着她,唇角梨涡浮现,“不可以哦。”
  “姐姐这段时日,都要乖乖待在这里。”
  伶丁梅瓣如血,飘溅在青年肩头,他抬手拂落,转身离去。
  *
  十一月中旬,叛军将领方七率六万人进攻秀州,祝无执亲临前线指挥。他下令筑六座高台布置弓箭手,配合守将王子武固守,最终内外夹击大败叛军,歼敌九千。
  战后的事情很多,各级将领要统计士兵伤亡、失踪情况,整编残余部队,上报兵部,并按《军赏格》记录战功,同时追查作战失利责任。
  甲杖库修缮兵器,转运司需核验粮草消耗、器械损毁数量,从邻近州郡调拨补充,并协同御史台核查军费使用,严惩贪污军饷、克扣粮米,冒领赏赐等行为。
  秀州不大,没有专门的行宫,一般来说,皇帝巡幸,临时驻跸,知州要按照规制扩建稍加改造州衙,满足皇帝处理政务、居住以及核心随行人员安置的需要。
  但此时正值战乱,祝无执无意大兴土木,便在州衙里简单住下来。
  祝无执虽说不用一项项亲自去做,却也要统筹全局,落下决策。更不用说还得批阅京城送来的密报奏章等,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政务,他会时常询问搜查温幸妤踪迹的进展。
  对于温幸妤跳河失踪,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祝无执喜怒无常,她恐惧至极,死都不想留在皇宫,故而选择自尽。也有人说她跳河是为了和情郎私奔。大部分都为此唏嘘,觉得寒冬天,温幸妤定香消玉殒在冰冷的河水中了。
  内侍编排温幸妤尸骨无存的话,传到祝无执耳朵里,他平静的命人杖杀了一批嚼舌根的人。
  一时间人心惶惶。
  他每日忙战事,忙政务,平静到令人发怵。曹颂觉得,那死一般的沉寂下,酝酿着不知何时就会席卷摧毁万物的风暴。
  深夜,州衙后宅书房。
  一窗雪凉,灯火如豆。
  祝无执披着外衫,书案前放着处理完的奏章文书。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推开半扇窗。
  寒气透入,吹散屋内闷热,祝无执觉得思绪清明不少。他凤目冷漠,静望着窗外花池中堆积如云的雪。
  半个多月了,他甚至派人去她落水数百里外的村镇搜查,却还是没有半点关于她去向的线索。
  他可以确定,温幸妤没死。
  她到底被高家人带去了何处?有没有受伤受欺辱?
  思及此处,祝无执乌沉的凤目像是凝了一层冰。
  早在三年前广陵王次子入汴京,他便猜测到高家是幕后之人,所图甚广。
  当时他没给高家人反应的机会,迅疾处理了一批政敌,以及高家留在汴京的暗桩,最后借广陵王之子的手杀幼帝,登上皇位。
  他知外祖父高逊不甘留在扬州,想要重回汴京,杀他这个孽种,夺权篡位。但他并未发作,只是暗中偶尔打压,并且对高逊推出来的傀儡广陵王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在等他们叛乱,欲一网打尽。
  高逊不急不躁,三载日月筹备完善,才掀起动乱。
  祝无执从不是什么孝子贤孙。
  当年国公府倾颓,亲信给高家传信求救,高逊回了一封写着“因果报应”四个字的信。
  他当时看到,也只是有一瞬怅然,觉得亲情于他,果真是痴心妄想。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余感受了。
  本想着,亲自平叛,若高家人识相及时收手,他便看在那点亲缘,以及“孝贤”美名的份上,给他们留点情面,不至于满门抄斩。
  但如今看来,他还是太过仁慈。
  高逊和他,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祝无执对高家人没什么特别感受,他向来运筹帷幄,唯一没料到的是,李游跟在他身边二十载,却背叛了他,把他心爱之人推下冰冷刺骨的河流。
  不论怎么拷问,都撬不开李游的嘴。
  祝无执自小冷心冷情,对万事万物都留三分疑心,不会全然信任。哪怕疼爱他多年的祖母,亦是如此。
  虽然亲卫是祖母七岁时送给他的,但祝无执认为人心易变。
  他十二三岁时,就借口杀了几个疑似被人收买的,到了及冠那年,国公府落败,他亦是趁机处置了一批想倒戈周士元和王崇,生了二心的叛徒。
  按理来说,留下的都是忠心不二的心腹。
  但现在偏偏出了李游这个叛徒。
  祝无执自诩算无遗策,眼明心亮。
  他认为李游定然自幼就是暗子,不然若是半路背叛,他不可能发觉不到异常。
  姑且先不论祖母为何要往他身边安插人。
  既然李游是祖母费尽心思安排在他身边的,那为何高家又能指使李游?
  祝无执素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所有人。
  他在想,到底是祖母和外祖父早有联络,李游本就听命于二人。还是说李游为了什么目的,在祖母身死后,临时倒戈听命高家?
  思及此处,他不免苦笑。
  哪怕再念着祖母的养育之恩,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为数不多花费感情孝顺的亲人,对他也另有所图,或许……甚至是盼着他死。
  那个慈悲心肠,为他改名、教导他不要偏执暴戾,记得他所有喜恶的老人,并非真心疼爱他这个孙子。
  一切都是假的。
  祝无执心底弥漫出一股悲凉。
  他所在意的、渴求的、想要拼命抓住的东西,全部都会以这种难堪又讽刺的方式,从指缝间漏走,一样也留不住。
  母亲是,祖母是,那温幸妤呢?
  她会不会也像这般,所有的温情都是假的,有朝一日会毫不犹豫背叛他,转身离去,留也留不住。
  雪光映着祝无执如玉面容,落在他沉寂的眼眸中,冰冷又脆弱。
  祝无执叹了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
  目前来看,至关重要的一点是,高家人为何让李游对温幸妤动手?只是为了威胁他?
  这般堪称愚蠢的做法,不像他那个老谋深算的外祖父的行事风格。
  指尖沾到窗沿积雪,冰冰凉凉,他抬手轻捻,陷入沉思。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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