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18节
画面一转,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爹娘抱着幼年的她,蜷缩在汴京的街边,脸色青白,身体一点点僵直。
温幸妤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娘没了声息。
她心中大恸,踉跄扑到跟前,却穿透二人身躯,重重跌在地上。
“爹,娘!”
温幸妤猛地睁开了眼。
是梦。
她剧烈喘息着,意识如同飘零的落叶泊回岸边,视线慢慢聚焦,眼角还挂着泪。
入目是一顶素雅的帐子,帐顶悬垂着水墨点染的梅花,枝干疏朗,墨痕清雅。
身下是厚实蓬松的锦褥,触手温软,温幸妤掀开锦被。
她头很痛,左手三根指骨也刺痛不已。强撑着坐起来,低头一看,左手手指已经被包扎好,身上穿着一身细滑的素色丝制衣裙。
抬眼扫过这陌生而雅致的所在。
榻边几步之遥,立着一架素绢雪景四折屏风,屏风旁一张不大的紫檀平头案,形制简朴。案上陈设清雅,一只霁红釉小瓷瓶,瓶内疏疏斜插着几枝绿萼梅,暗香浮动。旁边搁着一只素面青瓷香炉,草木香气浮动。
屋内一角,炭盆静静吐纳着暗红的光,暖意融融。
屋子陈设雅致,弥漫着极淡的茶香,温幸妤在扬州待过一段时日,认出这是江南一带的风格。
暗道不妙,心说自己恐怕到广陵王所在的扬州了。
她还记得,落水昏迷前看到了沈为开。
谜团阵阵,不得其解。
她坐起来,不知是落水的缘故,还是什么,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她勉强下地,发现没有鞋子,只好扶着墙,赤足绕过屏风。
外间稍阔,屋子正中一方矮矮的紫檀平头案几,案几之上,摆着黑釉茶盏,盏旁是一只同色执壶,壶嘴正逸出袅袅白烟。屋内茶香便是从这壶中蒸腾而出,弥漫了整个屋子。
案几之后,一人跪坐。
他背对着屏风的方向,身姿秀雅端正,雪白衣袂曳地,乌发如同墨色锦缎,随意地披散在肩背。
或许是听到了温幸妤细微的脚步声,他微微侧过身来。
乌发滑落,肤如白瓷。眉如春山起伏,唇若花瓣丰润,眼眸干净潋滟,整张脸颜若好女,明秀漂亮。
正是沈为开。
“姐姐醒了?”
他开口,声音不高,如同玉磬轻击。
温幸妤站在那,心头微悸,戒备地望着他,斥道:“你将我掳来此地,想做什么?!”
沈为开笑了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他没有回答,目光扫过温幸妤雪白莹润的足,站起身道:“姐姐怎么不穿鞋袜?天寒地冻,着凉可就不好了。”
说着便朝温幸妤走过去。
温幸妤后退两步,强压惊慌,斥道:“你别过来!”
沈为开像是没听见,步步逼近,不由分说把温幸妤横抱起来,大步去了内室。
他把温幸妤放在床侧,半跪在地上,发丝垂落,左手捧住了她的光/裸秀美的脚。
沈为开的掌心像蛇一般,滑腻冰凉,温幸妤感觉自己的足底被冻了一下。她惊怒交加,胃腹翻涌几欲作呕,挣扎抬脚踹他。
浑身绵软无力,沈为开手指上移,握着她的足踝,纹丝不动。
他长睫低垂,用帕子擦净她沾灰的足底,拾起旁边的罗袜,慢条斯理为她套上,系好。
温幸妤这才意识到恐怕浑身无力不是因为落水,是沈为开给她下了药!
她脸色煞白,狠狠甩去一耳光。
“你对我做了什么?!”
沈为开脸被打偏,但温幸妤中了药,手上没劲,哪怕用尽全力,他脸上也只出现五个淡淡的指头印。
他摸了摸被打的右脸,仰起脸看着温幸妤,眼眸澄澈如琉璃,笑意温柔:“姐姐别生气,只是一点软筋散,对你没有伤害的。”
温幸妤一阵胆寒,她从未觉得眼前的青年如此陌生。
从沧州被抓回皇宫,她就迂回打听了沈为开的事,得知了祝无执受重伤,是沈为开和他老师收买士兵做的。
大敌当前,却做出背刺主将的事。
所有当她听到沈为开被下了狱,又被人劫狱救走时,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沈为开帮过她很多次,但他犯了等同通敌叛国的罪。
而此时此刻,看着青年温柔到令人胆颤的笑容,她终于意识到,这人根本不是他样貌那般人畜无害,他就是个疯子。
沈为开唤婢女拿来了绣鞋,亲手为她穿好,起身净手后,居高临下望着女人苍白的脸,眉眼弯弯:“我知姐姐有很多疑问。”
“姐姐且随我来,让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温幸妤心有戒备,但人在屋檐下,她现在没得选。
她下了床,扶着墙,走到外间。
不远处的支摘窗下半扇撑开着,露出窗外一方庭院。雪还在下,如玉屑簌簌落落,压上青竹,覆盖院落。
沈为开跪坐到案几前,执起案上的黑釉执壶,将沸水注入茶盏。水流声清越,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他过于文秀漂亮的眉眼,只留下一个朦胧清淡的轮廓。
水汽缭绕间,那股清冽的药草气息混合着茶香,愈发清晰可辨。
他倒了杯茶,抬眸看站着不动的温莺:“姐姐为何不坐?”
温幸妤犹豫了一下,跪坐到他对面。
沈为开把茶杯推到她面前,“我记得姐姐幼时爱甜,这是凤凰单枞,有蜜兰花香,饮后唇齿回甘,你尝尝。”
茶汤白雾袅袅,香气四溢。
温幸妤唇瓣发干,但她没有动那杯茶,面色冷凝,声线冷硬地抛去一连串的问题。
“这里是哪?你是不是投奔广陵王,收买了李游?为何要费功夫掳我,而不是直接让李游刺杀祝无执?你究竟什么目的?想要用我威胁祝无执吗?”
沈为开长眉微蹙,神情为难:“姐姐问题有些多啊……”
他顿了顿,弯唇轻笑:“不过,我愿意挨个回答姐姐。”
雪光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在他润白如玉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是扬州一处别院,我不曾投奔广陵王。”
“我也没有收买李游,”他的眸子在袅袅茶烟后,沉静地注视着温幸妤,嗓音不疾不徐:“李游啊…是高家的人。”
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温幸妤强撑的平静。
她面露惊愕,看着沈为开含笑的眉眼,感觉从脚底窜起一股寒意,蔓延四肢百骸。
喃喃自语:“怎么会……”
她记得祝无执有次提过,他那些亲卫,大半都是七岁那年,老太君从外面买回来,费尽心力培养成亲卫、暗卫,乃至死士。这些人和他一同长大,听他差遣,护他安危。
75
第75章
◎曾经◎
室内,暖炉暗红,茶香与木香交织,一片寂静,唯有炉火轻微的声响和温幸妤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她看着沈为开的神情,又细细思索片刻,大抵可以确定他所言八分为真。
他说李游是高家的人,祝无执又曾告诉她亲卫都是老太君送给他的。她觉得以祝无执的眼力,若李游是近些年才被收买,不可能发觉不了异常。
祝无执没发现,这只能说明,李游从小就作为棋子隐藏在他身边,行为习惯二十载如一日,故而他没有察觉异常。
如此说来…祝无执的祖母和外祖父之间,定然有什么关联。只是她不明白,老太君为何要在自己孙子身边费尽心思安插棋子。
在她记忆里,老太君救了她的命,平日里礼佛行善,是最有慈悲心肠的人。更不用说当年满国公府,谁不知老太君嫌弃儿子,偏疼嫡孙祝无执。
可如今得知这消息,她却有些怀疑当年的所见所闻。
温幸妤思索了很久,左思右想不明白,索性思索起李游推她下水这件事。
回忆着往日发生的事,脑海深处未曾注意过的记忆细节,突然慢慢明晰起来。
因为李游一直不是祝无执的人,所以前两次逃跑那么顺利,恐怕都是他刻意放纵。
尤其三年前那次逃跑,她说去相国寺祈福,李游稍加思索便同意了,紧接着沈为开蒙面带人来“劫”她,且顺利脱身。当时她以为是李游性子直没心眼,现在一想……
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李游这颗棋子被埋得那样深,不去刺杀祝无执,反而费尽心思,只为几次放她走。这一次甚至不惜暴露,推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下河,只为让沈为开掳走她,着实奇怪。
难不成高家只是为了拿她威胁祝无执?
她沉默了很久,压下心头的不安,皱眉道:“你在为高家做事?还有…前两次我得以脱身,是李游故意为之?”
沈为开眨了眨眼,嗓音温煦:“姐姐果真聪慧,的确是李游故意放你走。只不过,我不为任何人做事。”
视线绕过女人充满疑惑戒备的脸,他莞尔一笑,耐心解答:“虽说此次接你来扬州,的确有高家人插手,但请姐姐放心,我绝不会让你陷入危险。”
“至于高家为什么不让李游直接刺杀祝无执,而是配合我带你离开,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只隐约听说…似乎跟他那疯病有些许关系。”
温幸妤一愣。
抓她…跟祝无执的怪疾有关系?
每个字都很清晰,但合在一起,却令她迷茫,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顺。
沈为开垂落浓密的眼睫,目光在温幸妤隐含担忧的面容慢慢睃巡过,定格在那双清透的杏眼:“姐姐不是一直想逃离他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很担心在乎的样子。”
青年的嗓音很轻缓,但莫名让温幸妤觉得浑身不适,她回过神,皱眉道:“这是两码事。”
听到现在,她大抵窥见此次广陵王叛乱真相的一角——广陵王恐怕只是个傀儡,幕后之人,是传闻中被下了狱的高家人,祝无执的外祖父高逊。
高逊以亲情为饵,引祝无执亲自平叛,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