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09节

  沧州离边防很近,温幸妤常常听到这里的百姓谈论燕云十六州的事,有时候去摊子上吃馄饨,亦或者去茶馆里小坐,都能听到食客和说书人讲祝无执当年收复燕云七州的丰功伟绩。
  她想遗忘他,可偏生处处都是谈论他的,听到最后都快麻木了。
  治国平天下,祝无执的确是个好的掌权者。温幸妤有时候难免会想,倘若她跟他没有发生过那些事,她也会同沧州的百姓般,对他敬畏尊崇,而不是只有心有余悸的恐惧。
  *
  自打五月份侬智叛乱,祝无执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大部分臣子认为要遣文官平叛,其中皇室一派的尤甚,祝无执同意了他们的请奏,选了他们推举的余靖、杨畋平叛,但结果可想而知,十战九败。
  侬军于七月转攻韶州、贺州,朝堂上乱成一锅粥,那些文官总算闭了嘴。
  祝无执顺理成章授武将狄钦宣徽南院使兼荆湖南北路宣抚使,统辖广南诸军。
  侬军九月陷昭州,十月欲取全州。
  祝无执派去的援军将领孙沔*散布的二十万援军谣言,吓退侬兵,令其回守邕州。狄钦抵宾州后,以广西钤辖陈曙违令冒进致败为由,斩陈曙等三十二将,“军中股栗”。
  十月立冬,岭南战乱不休,朝堂上也动荡不安。
  先是幼帝遭人下毒,卧病在床半月,后夭折,谥号哀帝。
  祝无执勃然大怒,命人彻查,最终查出下毒的内侍乃宁王府所出。
  宁王被下狱,审讯后供出益王。
  原是二人受了广陵王次子赵桓蛊惑,觉得凭什么让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幼童做皇帝,他们都是先帝之子,理应顺位。
  后大理寺、刑部以及宗正寺共审,又意外牵扯出不少皇室宗亲参与此事。
  由于此事牵扯甚广,最终由宗正寺、大理寺、刑部、同平章事和枢密使共同定案。
  褫夺宁、益封号,贬为庶人,直系男丁问斩,妻妾等女眷没入官府为奴,叔伯、侄子等视关系远近、是否有牵连,被流放、贬为庶人等。知情者、参与者按情节轻重斩首示众或流放。
  一时间朝堂人人自危,汴京无朝门血流成河,几场秋雨都未冲刷干净地上的血污。
  幼帝亡,皇位空悬,宗室中的男子因这次事件死得差不多,竟一时选不出即位人选。
  好不容易推举出个四十来岁,勉强合适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即位,就暴毙在宅子里。
  后面陆陆续续选出几个,最后要么被人揭发贪污罪行,要么就出意外身体残疾。
  等到十月底的时候,竟一个合适的都没了。
  如今战火四起,皇位长期空悬会引发动乱,朝堂却因为即位人选争论不休,最后推了个和宋太祖隔了很多代,十三岁的少年即位。
  群臣举荐祝无执加封周王,他推拒后告病于家中休养。
  十一月中旬,祝无执祖籍太康忽现“黄龙”。一道观天师宣称二十六年前太康就现过黄龙,有“太康将出王者,二十六年内黄龙必重现”的谶语,如今乃谶言应验,并称“王者”即祝无执。
  此事迅速传遍中原,形成“天命在周”的舆论。钦天监丞立即上奏,将黄龙定为“帝王受命之符瑞最著明者”,并引用谶纬“宋以周,周以征”,说明“周代宋”的天意。
  而后石邑县报“凤凰”、临淄城现“麒麟”、邺郡再出“黄龙”。同平章事、枢密使等大臣联名上奏,称此为“周代宋之兆”,逼新帝禅位。
  新帝不准,而后群臣以祥瑞为据,四十余人直闯内殿逼其禅位。新帝大哭回避,百官“哂笑而出”。将领们持剑入后宫威胁,新帝最终迫下诏。
  祝无执三次上书推辞,三辞三让,最终于十二月初登上帝位,改国号周,是为建隆元年。
  筹谋多年,手握大权,终名正言顺改朝换代,坐上那把龙椅。
  与此同时,岭南战事告捷。
  狄钦佯装宴饮,趁雨夜率精兵渡天险昆仑关,直逼邕州,后亲率蕃落骑兵分两翼包抄,斩首两千余级,俘黄宓等一百余人,侬智焚城遁大理。
  年关前,北地来信,燕云十六州已收回十一州。
  祝无执登基后,命人按照枕月院的陈设布置仁明殿,将温幸妤用过的东西原模原样放了进去。
  许是怕触景生情,他大多时候都不会去仁明殿,且除了打扫的宫人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宫廷里的人都知道,仁明殿是新帝的禁忌。
  除夕宫宴,祝无执少不得饮酒,宴席散了后,他头痛难忍,没有撑伞,也没有带内侍,兀自踩着厚厚的积雪缓行。
  雪花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肩头,四周寂静无声,唯有踏雪之声。
  路上的积雪宫人还未来得及清扫,入目白茫茫的,远处的山峦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寒风如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冷。
  两年又七个月,温幸妤当真还活着吗?若是她活着,为何踪迹全无。
  他恨她的无情,恨不得将她找到后碎尸万段以泄怨愤,有时却又想她在世上好好活着。
  许是醉了,他走着走着,才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到了仁明殿外。
  祝无执站了一会,心烦意乱,最终拾阶而上,推开殿门。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暖香浮动,灯火荧煌。
  他坐在湘竹榻上,打量着熟悉的陈设,轻轻叹了口气。
  阖家团圆的日子,所有人都在陪伴家人,曹颂有了妻子,宫宴后就着急忙慌回家了,就连李行简都千里迢迢赶回汴京,只为了跟薛见春过团圆夜。
  只有他,孤家寡人。
  祝无执坐了一会,沐浴后上榻,他把脸埋在被褥中,恍惚间,仿佛嗅到了她身上的馨香。
  半夜下意识伸手,摸到旁侧一片冰凉,他睁开眼,顿觉怅然。
  *
  沧州的冬天比汴京还要冷,温幸妤的手指不可避免生了些冻疮,一碰热水或者烤火,就痒得厉害。
  但她当婢女时也这样,故而没什么不习惯的。
  祝无执登基为帝的消息传到沧州,已经是一月初了。
  那天听到消息,她有些震惊,仔细想想,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从能力而言,祝无执两载复仇雪恨成摄政王,手握大权。从功绩而言,他御驾亲征打退辽人解代州之围,又收复燕云七州,且选贤任能平定岭南叛乱。
  他的确是天生的帝王,足够心狠薄情,也足够有才智。
  温幸妤每每想起他,都会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好在那场噩梦已经远去。
  她觉得祝无执都当了皇帝,必定会充盈后宫,早日开枝散叶,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再执着于她这个平凡且出身卑微的农女。
  时至今日,她才算是彻底放下心,觉得能重操旧业制香卖,多攒些银钱买个好点的宅子,带着覃娘子和巧娘一起过好日子。
  温幸妤把想法给覃娘子和巧娘提了,又买工具材料做了点熏香给二人看,最终三人一拍即合,决定把绣坊另外辟出一块位置来卖香。
  哪怕多年未碰熏香,温幸妤只花了几日,就慢慢熟练。一月底时,她卖的香在沧州有了一定的名气。
  二月初,温幸妤另外买了个一进宅子,三人终于不用蜗居在小小的绣坊后寝。
  日子越过越好,温幸妤披着裘衣坐在门槛上,手捧沧酒,望着院落中如盐细雪,神情柔和松怔。
  俄而,她低头看着碗中浑浊的酒液,一滴泪落在当中,溅起一圈涟漪。
  战战兢兢两年多,如今他做了皇帝,总算不用再担惊受怕。
  此后山长水阔,她和他彻底成了陌路人。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仰头喝下温热的沧酒,热辣的气息划过肺腑,她头一次觉得好畅快,好轻松。
  雪埋大地,孕育生机。
  *
  二月初,朝堂彻底平稳。
  祝无执下朝正欲前往拱垂殿处理政务,曹颂疾步走来,带来了一封来自同州的信。
  是李游寄来的。
  祝无执一目十行看完,捏着信纸的手指骨节发白。
  信上说,同州白水县县令下令整顿当地乱葬岗,有人意外发现胡杨村后山一处偏僻角落,竟出现了几年前探花郎陆观澜的墓碑。
  胡杨村村长吓得不轻,赶忙上报,故而被李游安插在同州的属下得知。
  李游赶往同州,废了不少力气,才顺藤摸瓜,知晓当时深夜偷偷上山埋骨灰的是潮州来的镖师。
  可惜岭南战乱,镖师不知去向,故而无法得知温幸妤是否还留在那。李游现已赶往潮州探查。
  祝无执紧紧盯着信纸,目光几度变幻。
  曹颂小心翼翼询问,祝无执回过神,咬牙切齿冷笑:“真是为难她了,为了躲我,竟跋山涉水去了岭南。”
  祝无执心底心恨又欣喜。欣喜温幸妤或许还好好活着,又恨她为了躲自己跑那么远。
  一想到她,祝无执就心绪纷乱,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他后悔自己没去岭南督战,猜测她会不会死在那,又猜测她或许已经为躲避战乱去了别处,甚至嫁为人妇,背叛了他……毕竟她一向喜欢沾花惹草,不守本分。
  思及此处,他眼神变得森然,心说她若敢再嫁,就亲手把她那奸夫当她面活剐了。
  68
  第68章
  ◎寻到◎
  曹颂送信来的时候,祝无执正坐在仁明殿的书案前,手中把/玩着个泥人,案上还放着另一个,微微出神。
  那是当年七夕夜,两人在御街摊子上买的。泥人已经有些褪色了,但还是能看出两人的样貌,那摊贩手艺不错,照着温幸妤模样画的那个,眉眼栩栩如生。
  当初说“你拿着我,我拿着你,便能时常看见对方”,而如今两个泥人却都在他手中,只有他看着她。
  温幸妤当真狠心,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
  祝无执摩挲着泥人,竟没发现曹颂来了。
  曹颂轻咳了一声,拱手行礼:“陛下,李游来信了。”
  祝无执这才回过神,把泥人放下,示意曹颂拿过来。
  两封。
  祝无执看着两封信,眉头一皱。一封信就能说清的东西,为何寄两封?他心中升起些许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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