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40节

  号舍简陋狭窄,气味难闻,由于前一日下了雨,此时更是阴冷潮湿。他嫌弃不已,将东西搁置好后,拿出了温幸妤做的外衫披着,又从荷包中拿出香丸搁在案上。
  清凉的香气霎时弥漫,虽说不比焚烧时味道明显,却也足够让他这间号舍气味转好。
  想起她关心的脸,他神色好转。
  九天七夜考试,绕是祝无执体魄强健,也感到疲惫,更不用说隔壁号舍的长吁短叹,还有人压抑的哭声,扰得他心烦。
  考完出来时,有人瘫软痛哭,有人扶着树吐得天昏地暗,部分士子要人扶着,才能出了贡院的门。
  祝无执行走如常,除了脸色略微泛白,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
  毕竟他习武多年,比寻常武将要厉害,去岁还在牢房里受过各样刑罚,故而这科考虽耗损精气,却也没寻常士子那般虚弱。
  李行简就没打算好好考,可以说是在号舍里睡了九天,因此也活蹦乱跳,他和祝无执的号舍离得不远,二人碰了面,一同往外走。
  出了贡院,也算是冤家路窄,王岐被两个小厮搀扶着往马车送,看到陆观澜和李行简没事人一样走出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尤其是陆观澜,长着一张小白脸,偏偏还有好学问,考这么多天,也不见狼狈。
  虽说对方答得好,最终等同自己答得好,但还是难掩嫉恨,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他趴在小厮身上,朝两人阴阳怪气道:“呦,陆兄李兄看起来这么轻松,想必考得不错吧?”
  祝无执神色漠然,扫过去个眼风,里头带着明显的讥诮,仿佛在看跳梁小丑。
  李行简可不是什么君子,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目光上下打量着王岐的狼狈样,啧了一声道:“我和陆兄怎样暂且不说,王岐你这也太虚了,考个试还叫人搀着。”
  “你家里的妻妾也真是可怜。”
  王岐顿时气炸了,他本欲骂回去,余光就瞥见陆观澜那张矜傲的俊脸。
  他压下火气,朝两人露出个恶意的笑,拍了巴掌小厮的头,意有所指:“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扶爷爷上车,你当你是举人还是进士?”
  小厮缩着脖子告罪,将坏脾气的主子扶上车。
  王岐坐在马车里,掀帘看着陆观澜,恶狠狠想:傲吧,看你还能傲几时,这回定叫你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
  秋闱结束后,城内掀起了一阵压榜的风,不少人会赌今年谁是解元。
  祝无执自然是其中风云人物,毕竟陆观澜当年可是被选入国子监的人才。
  有人说他会榜上有名,但解元怕是不够格,也有人说他或许能跟沈为开争一争。
  沈为开家在澄县,年十七,家境清寒,六年前中当地童试案首。
  其实案首倒也不可能这么大风头,毕竟县乡众多,一个州可不止一个案首。
  重点是这人十一岁就成了秀才,而后因家中贫苦,不得不暂时放弃学业,做了三年工,攒够银钱才继续念书。
  听闻当年知州有心结交培养,却遭到了拒绝,故而沈为开也得了个清高的名声。
  今年他参加秋闱,便惹得远近学子注意。
  祝无执也注意到了这个人,差人去调查,想着若是人才,可趁现在招揽一番,来日或许会是助力。
  转眼到了九月初,放榜当日街上桂花飘香,天清气朗。
  不少学子早早去等,祝无执却四平八稳斜倚在罗汉榻上看书,没有去看的意思。
  温幸妤看了眼天色,搁下手中绣了一半的香囊,没忍住问道:“您不去看榜吗?”
  祝无执抬眼,看她颇为紧张的模样,不疾不徐道:“有何可看?左右不都是那个结果。”
  见温幸妤神色讪讪,他又道:“你若是想,便替我去看看吧。”
  温幸妤思索了片刻,点头应下。她正好要去送香,可以顺道去看看,说不定能正好遇见放榜。
  她弯唇露出浅笑,说道:“您等我带好消息回来。”
  祝无执颔首轻笑,说道:“去罢。”
  温幸妤点头起身,去西厢房提了装好香的布袋,也没带静月,独自出了院落,先去了香坊,而后又朝贡院走去。
  路上行人匆匆,到了贡院附近,人流愈大,她刚挤到跟前,正好放榜。
  周围人群声音小了不少,都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找姓名。
  此情此景,温幸妤难免紧张,心跳加快。
  她率先仰头看向榜首,下一瞬瞳孔猛缩。
  身旁的学子恰好惊呼出声。
  “嗨呀,这次榜首居然是王岐!”
  “是呀是呀,还以为会是沈为开或者陆观澜呢。”
  “……”
  耳边嘈杂的声音忽然虚幻起来,她口唇发涩,又看了好几眼,确定是王岐的名字后,不信邪的一点点往下看,将所有名字看了一遍,到了最末尾,都没有“陆观澜”三个字。
  心跌落谷底,她失魂落魄转身,被挤得跌跌撞撞出了人群。
  她仰头看着天,只觉日光刺眼,叫人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朗朗乾坤,居然还有人敢行舞弊之事。
  何来的公平!
  她在冯翊待了半年多,王岐这人成天花眠柳宿,风流成性,虽说可能上榜,但绝不可能会是榜首。
  只有一种可能,王岐顶替了祝无执的成绩。
  秋风瑟瑟,她看着枯叶纷飞,桂花飘洒的大街,只觉得遍体生凉,寒气透骨。
  回去后,该如何跟祝无执开口呢?
  他知道了此事,会有办法吗?
  若是没有办法…是不是还要再等一个三年,才能回京复仇?亦或者要从长计议,重定谋略。
  那她到底何时才能接观澜哥回家?
  温幸妤垂头丧气走在街上,脑子一片混乱。
  正胡思乱想,就听到几声急切的呼唤,透过喧闹的人群远远传进耳朵。
  “阿莺姐?”
  “是你吗,阿莺姐!”
  “……”
  阿…莺?
  久违的名讳让她愣在原地,周围虚幻的事物此刻重新活了过来。
  这是她入国公府前的名字。
  她爹娘为她取的名字,饱含着疼爱和期望的名字,温莺。
  他们希望她像莺鸟一样,快活自由一辈子。
  后来入国公府,老太君嫌她这名字不讨喜,改为“幸妤”二字,取幸运希望之意。
  她猛地转身,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人群中挤出个十六七的年轻学子,一身襕衫,身形挺拔修长,神仪明秀,灿若朝霞,在一片秋色中十分惹眼。
  他疾步走到温幸妤跟前,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俄而又惊又喜。
  “阿莺姐,果真是你。”
  温幸妤怔怔看着青年的眉眼,一时半会没认出是谁,她道:“你是?”
  青年双目含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我是幼时经常同你在河里捉鱼抓虾的沈鱼,姐姐可还记得?”
  听了这话,久远的记忆终于浮入脑海,温幸妤将这张明秀的脸,同幼时那个鼻涕虫联系起来。
  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两人还能在冯翊碰面。
  她叹道:“原来是你。”
  “你也是来看榜的吗?”
  沈为开笑着点头:“是,可惜没取得头名,是第二。”
  温幸妤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这段时日,风头正盛的沈为开。
  她由衷为他感到高兴,祝贺道:“恭喜你,等来年春闱,你定能再取佳绩。”
  沈为开点了点头,关心道:“姐姐近年来可好?叔婶呢?”
  当年家乡逢灾,全村死了大半,剩下的都做了流民,父亲去世,母亲带他流落到并州阳曲,做了富户的厨娘,才算活了下来。
  后来那富户家道中落,迁至永兴军路下辖的同州澄县,他和母亲也一道跟来。
  没想到此次秋闱放榜,居然能碰到幼时玩伴。
  闻言,温幸妤神色黯然,低声道:“我还好,但…爹娘皆去了,小妹也不知所踪。”
  沈为开顿感难受,他自责道:“怪我多嘴,阿莺姐莫怪。”
  温幸妤摇了摇头,扬起个苦涩的笑:“都过去了。”
  她不愿意多说这些,转了话头:“你在冯翊可有住处?”
  沈为开点头道:“有的,我近年来攒了不少银子,足够住店。”
  温幸妤道:“如此便好,你若有需要,可去城东淮水巷第三座宅院寻我。”
  沈为开拱手道:“那我就先谢过阿莺姐了。”
  说罢,他想起那巷子好像住的都是些富贵人家。
  思及此处,才恍然发觉温莺身上的衣裙华贵。
  他只当温莺嫁了个好人家,亦或者…做了富人的妾。
  心情复杂不已,暗叹世事无常。
  他思索了片刻后,说道:“阿莺姐若是有需要,也可去隆升客栈寻我。”
  好歹是幼时玩伴,若她过得不好,他也是有能力帮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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