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好。
  她靠着床头坐好,低头看着地面,看上去像在发呆。我不再管她,脱了衣衫,开始沐浴。
  这一路行来,身上沾染了许多灰尘脏物,此番热水环绕,顿觉惬意了许多,我靠着浴桶边沿,在蒸腾的热气中,闭上眼。
  窗外雨声渐大,眼前一片暗沉。
  犹记得那天,烟云海也是这般大雨,滂沱之雨自高空倾泻而至,电闪雷鸣。四面都是涌动的黑暗,隐约可以听见幽潭里灵兽在嘶鸣低吼。
  面前雨雾茫茫,我站在雨中,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高挑的女人。
  洛影朝我伸出手:洛儿,你跟不跟我走?
  阿姐
  爹娘都死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是禁锢的鸟笼,不是人该待的地方。姽稚她根本就是个疯子,在她面前,个个都是草芥,你莫要留在她的身边了。跟阿姐走罢,我们一起走,外面天高海阔,不晓得多有趣,我们两姐妹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结识新的人,比待在这地狱里要好上千万倍。
  阿姐,你走罢,我不能走。
  为什么?
  爹爹虽去了,他留下遗言,要我继任家主。洛宫里的大小事物总需要有人来打理,我得留下来。
  你这傻姑娘,我若一人走了,姽稚她会如何对你,你可想好了?
  放心,她不敢对我怎样。你快走罢,若决意要走,便不要耽搁,稍后有人来了,想走也走不掉。
  洛影一咬牙,矮身钻进灌木丛中,雨声噼啪,她的声音伴随着夹杂在其中:我们曾经陪同爹爹出去过一次,在齐国静水台歇过三日,外界繁华,不曾忘记。今日是三月初五,往后每月初五,我都会在齐国静水台等你。你将来若是出得烟云海,务必去那里与我会合。每月初五,洛儿,你莫要忘了!
  初五
  阿姐
  方才听那小二说,如今已是然壬午三年,距离那年十月初五与你在静水台最后一次相见,已愈千年了,阿姐。
  千年光阴,实在太长,太长了。
  往昔种种,堵得我喘不过气,恍惚中,有人摸了摸我的脸,掌心肌肤细腻触感,传将过来。
  我缓缓睁开眼,之前热水漾出的雾气,早已然散了。
  女孩柔和的眼睛,怯怯地盯着我:你不冷么?你洗了洗了很久,方才好像睡着了一样
  我抹去脸上的水渍,环绕在身体周围的水冰凉刺骨,沁入肌肤,动了动手臂,抬起腰身,下意识想要站起来。水声哗啦,看见眼前女孩惊愕的神情,我回过神,顿觉不妥,重又坐回水中。
  她脸颊有些红,递过来一条干毛巾,我默默地接了,开始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她重新坐回床榻上,又开始发呆。我很快擦干头发和身子,起身穿好衣衫,屋子里除了能听到雨点的拍击声,别无它响。她太过安静,如果我不看她,有时候会产生屋子里没有第二人的错觉。
  沐浴过后,精神也变得爽利起来,我并无睡意,当下自包袱里取了一本山水志异,靠在床尾翻看。
  看了十多页,我扭过头,盯着坐在床头的她:为何还不睡?
  她侧过脸来:你不是也没睡?
  我不困。
  她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一起睡?
  我没说话,将书本搁回木桌上,脱靴上榻,这才问她道:里面,外面?
  她面上露出欣喜之色,连带着琥珀色的眸子也耀出微光来,将靴子脱了,爬到床榻里侧:我睡里面。
  我嗯了声:听说喜欢睡里面的人,胆子小,怕鬼。
  她秀逸的脸有些红,结结巴巴强辩道:我我我不怕鬼。
  我莫名觉得她这副神情乖巧而又可爱,琥珀颜色的眼睛柔和之极,心里不由产生些许愉悦之感,不过面上却没做出什么表示,只是淡道:既然不怕,那你睡外面?
  她立刻摇头:我睡里面。
  顿了半晌,我道:那好。
  怕鬼么?回想起她那双曾经暴戾而又冷酷的血色双眸,再与眼前人温柔深灰的眸子做一个对比,心底涌起一丝复杂。是她怕鬼,还是鬼怕她?
  我仰面躺着,余光瞟去,见她微微蜷缩着身子,将脸侧向我这边。
  她见我盯着她,忽然轻轻笑了笑,唇边漾出很浅的两抹梨涡。
  这么多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与人同榻而眠,我觉得分外不习惯,道了声:明日带你去成衣店置办一套衣衫,你衣服破得厉害,不能再穿。
  那那之后呢?她有些热切地望着我。
  我晓得她的意思,不然之前她也不会一直尾随我。
  我闭上眼:之后的事,再说罢。
  她没说话,不过能感到她动了动,伸手试探了下,扯了扯我的衣袖,随即挽住了我的手臂。
  我冷声道:放下去。
  她缩回了手。
  扭过头,见她的脸上显出一丝怯意,长睫毛垂下,微微颤抖。
  我在心底叹一口气,对她道:挽着罢。
  她倒也不客气,听了我的话,立刻又挽上了我的手臂,挽得紧紧的,认真道:我是怕我做噩梦,梦很恐怖,我想挽着你,以防万一。
  她见我没答话,又轻声道:你是我出来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你是好人。
  我阖上眼,道:我不是好人。
  你是好人。
  睡觉。
  好。
  第194章 -----洛神番外(七)青萱变
  第二日清晨,我醒了过来,略微昏沉之中,感到腰身被什么柔软而滚烫的物事紧紧搂住了。
  扭头看去,女孩面朝着我侧卧着,半边脸颊陷在了枕上的黑发之中。她还在熟睡,手却紧搭在我的腰间,我拨开她的手,起身穿衣着靴,梳理完头发,下楼打水回来洗漱。
  一切都与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可是却又变得不同起来。
  清理完毕,女孩也已醒了,坐在床头发了会呆,这才下床穿衣。我的衣衫她总不能穿着出门,是以还是换上了昨日那套她自己的残破外衣,凑近来时,她身上还隐约缠绕着一丝血腥之气。
  我把毛巾搭在盛好热水的水盆边沿,再在旁边搁了一杯水:洗脸,洗手,漱口。
  她轻轻点头:嗯。刚睡醒不久,她的目光看上去有些空洞与呆滞,随即踮起脚,掬起热水,在脸上轻轻拍了两把,细碎的水花飞溅。
  我没再看她,下楼去买早点,上来的时候,带回来两碗豆腐花,一笼蒸饺。
  洗漱过后,她整个人倒是变得精神起来了,两人坐在桌旁,慢慢吞吞地用过早饭,我整好包袱,斜斜插好长剑,道:走。
  去哪里?
  给你买衣衫。
  下楼结账,她回头看了客栈大门一眼:我们还回来么?
  我头也不回地道:不回来了。
  时辰尚早,街上的人流并不多,我随意挑了一间成衣店,走进去,一个男人站在柜台前,手握狼毫,正在写着什么。
  男人抬眼,看了看我们,这才走出柜台,躬身道:客官,您是现买,还是定做?
  我来回将店里挂着的花红柳绿扫了一番,皱了皱眉,太花哨了。
  低声问她:喜欢哪件?
  她摇头:不喜欢。
  男人有点难堪,干笑一声:想不到这位小妹妹还挺眼界高,我这昨儿刚到一批上好料子,要不客官你们定做?说着,领着我走到挂布料的挂架处,低头看着女孩,又道:小姑娘身上这衣服可不能再穿了,破破烂烂,还都是血哎呀这是这是和人打架了?说到这,他的脸色已然有些发青了。
  我没理他,只是道:定做,多久可取?
  男人一笑:这要看客官您的意思了。
  我了然,摸出足够银两:下午酉时取,来得及么?
  来得及,来得及。男人欢喜地接过银两,又问:客官要哪色布料?
  我问她:什么颜色?选两种。
  她伸手指了指,一匹水晕嫩绿,一匹银白绣线。
  量好尺寸,领着她出了成衣店。我漂泊惯了,走到哪里,便算哪里,并没有一个稳定安家的居所,领着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穿梭,看着身边的男人女人手里拎着置办的各色物什,在小摊处讨价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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