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所以在雁城,她同样不抱希望。
医生摇着头走了,再次敲门进来的,是阿呆。
阿呆,棠字去掉盖头,随意取的名字。
郁离叫了十几天了,棠西想装下去,她也不戳穿,总归是有什么目的,但她已经知道了,有了防范,只冷眼旁观。
小姐,出去走走吗?
阿呆说天气很好,天空是澄明的蓝,宛如水洗般,一望无际。
是雁城雨季里难得的晴天。
郁离侧脸朝着她的方向,听她声音里的嘶哑,微微有些出神。
阿呆,你没有事要做吗?
她问她,朝着她的方向,连脚尖都挪了一点,要很正式的谈话。
我的事就是陪您。
阿呆肃正道,她是不会说情话的,碍于身份限制,连和郁离一起坐的资格都没有。
雁城是冷秋,房子里开了空调,快三十度,仍觉得不暖和。
郁离低了脑袋,整个人缩在沙发上团成一团,继续问她:那你之前呢?我来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她要刨根问底,摆明了不想出去。
阿呆也看出她的想法,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出一个橘子在一边剥着,一边想着措辞。
好一会儿,看着手里剥了一半皮的橘子,才说:买水果的。
说完,又想到了专业术语,补充了一句:负责采购。
算是个冷笑话,一下子就戳到郁离的笑点。
她歪在沙发上,脑袋靠在抱枕上,想笑又不太好意思笑。
只好抓着抱枕将脸埋进去,肩膀颤颤着,连脚趾都要抓地了。
阿呆,你帮我把电视打开好不好?
她控制得很好,说是小腿抽筋了,缓了好一会儿才指使着阿呆做事。
声音轻轻的,像是飘下来的雪,说了许多,阿呆只听得见她前面那句抽筋了。
需要我帮你按一下吗?
她凑过来,半蹲在沙发前,想要摸上郁离的小腿。
她想的好简单的,只是怕郁离疼。
不,不用了,已经好了。
郁离能感受到的,属于阿呆的气息立刻变重了,山一样压过来,惊得她立马缩了腿。
她不应该找那个理由来掩饰自己的笑的,这样一来,先前还算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就打破了。
变得僵硬,甚至有几分难以言喻的紧迫感。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剥好的橘子对半分放回果盘里,阿呆尝了一瓣,酸涩感烧到胃里。
小姐,您为什么
她想问出来的,问她和阿呆那么好,为什么不肯理会棠西,明明,先来的是棠西才对。
可接着,郁离打断了她,她好像没听到那句话,眯着眼靠在抱枕上,语气轻缓柔和地问她:阿呆,你不念书了吗?
阿呆怔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眼里,读书时很费时的一件事,她的路不在读书上。
没有,读完高中就回来了。
真可惜。郁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
阿呆:没什么好可惜的,我读书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不如早点出来工作。
郁离微微睁开了些眼,眼睫颤了颤,不知为何,说话时嗓音也有些哑。
我从前也蛮傻的,一直觉得读书能改变命运,所以从小到大学习都很努力,同学寒暑假出去玩,我就在家里学。先把上学期的作业做完,再预习新学期的课程,没有一天松懈的时候,每次考试成绩都能稳进前三。
说着说着,好像时光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妈妈还在的时候,她们窝在老小区几十平的房子里,奖状贴了满墙,妈妈下了班在厨房里忙活,她就在房间里学习。
那种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她从抱枕里抬起头,脸上表情很淡,偏偏能看出来疲惫,拉着尾音说:其实那样好累的。
郁离继续说,嘴角扯了点讥讽笑意,面向阿呆:阿呆,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从小学到高中,十二年,她努力了十二年,四千二百十二天,都白费了。
其实她说话很平,可那些话无论何时听了,都觉得难过。
阿呆是知道的,她从前还生气过郁离的未来规划里没有她。
她知道啊,东林大学医学院,郁离的梦想。
都成了泡影。
她不敢接话,尽管不是她造成的,可那些事里,也有她的参与。
只好颤着声拙劣地转移了话题,慌乱从果盘中拿出那个剥好的酸橘子递到郁离手心里。
吃个水果吧
最暴烈的雪迎着炽热太阳落在头顶,手摸过去,连湿润都不曾留下,指尖一片干涩。
郁离垂眼,安静接了过来,掰开一瓣放进嘴里,酸地眼泪都掉下来。
阿呆,酸。
她咀嚼着酸橘子,眼泪一颗颗落下来,珍珠一样从白皙脸颊滑下。
郁离想,是橘子太酸了,只是吞咽就觉得痛苦,所以才哭了,不是别的。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吐出来吧,我接着呢。
阿呆最着急她的啊,完全没注意到递过去的是橘子,看见她哭,什么都顾不得,连声音都不装了,摊平手放到她嘴边要她吐出来。
也不嫌恶心,入了嘴的东西吐出来多难看啊。
偏偏她做得出来。
听到她的声音,郁离一瞬停顿下来,抬手摸着她递过来的手,拉到唇边,吐出一半咬开的。
掌心触感是真的,湿润粘腻,发涩发酸的橘子仿佛穿肠毒药,落到手上,一下子就疼起来,连心的疼。
偏偏她还握着阿呆的手,于是疼变成了另一种感觉,发热发烫,好似又回到了从前。
掌心接住了眼泪,无数雪花融化在滚烫的皮肤上,成了一汪水。
她要收回手的,要将手心里的橘子丢到垃圾桶离去,再给郁离抽几张纸巾擦眼泪。
她计划好的,可郁离不放手。
她紧攥着阿呆的手,滚烫的、炽热的、冰冷的、温良的,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都随着酸橘子吐了出来。
我们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步呢?
她望着她的方向,那双眼睛里空荡荡的,一点风也没有。
就好像,她的眼睛里,没有阿呆,也没有棠西一样。
阿呆,不该说棠西了。
棠西忽然觉得头顶的雪大了好多,是暴雪,雪花鹅毛大,刀子般锋利,一点点割在她脸上。
不疼的,心里感觉堵住了,要喘不过气,连看都不敢看她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艰涩开口,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她自以为伪装得很好。但在郁离看来其实很拙劣,连着急之下吐出的本音她都没有注意到。
阿呆从身体里消失了呀,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陪着郁离静静坐上一整天,随意扯着闲天,说雁城的风景,天气晴还是雨,都不太可能了。
只好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的距离再躺一个人也是足够的。
那么静静再躺十几天,她就得把郁离送回云港去。
怎么会甘心呢。
一开始。
郁离说,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的气味她好熟悉的,第一面的时候,不止是棠西,郁离也在第一面就认出了她啊。
我听见你的声音,嗅到了你的味道,棠西,我能认出来你。
就像两道注定纠缠在一起的风,无论什么形态,都能辨认出来。
她们的手还在一起,交叠着握紧,是郁离先用的力。
她不想再那么下去了,眼睛坏掉之后,日子总是一样的无聊。
日复一日,摸着冰冷墙壁熬过时间,无论是在云港还是雁城,都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棠西。
她在云港时并不快乐,江喻烟对她是责任,江暮忱对她则带着轻蔑的厌恶,至于那个小侄女,郁离讨厌她。
她的爱恨分明得很,尽管别人拿她的爱恨一点也不当回事。
在郁离这里,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也不会装出一副喜欢的样子来。
所以对阿呆那样,也不是不喜欢。
掌心上摊开的手颤抖着,聚到手心的泪摇晃着荡出水纹,水液随着滑下,从掌根淌到腕间,郁离能感觉到。
她施加了些力道,托住棠西颤在不停的手,很轻很轻地问她,像是索取一个承诺,一个从生到死的承诺。
棠西,你还在骗我吗?
棠西没说,她眼望着郁离,忽然觉得暴雪小了些,雪花一片片落在脑袋上,轻而又轻,像是一只手抚摸着发顶,一点也不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