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77节

  可转念一想,这可是船行孟家托的媒。
  若能说成这门亲事,她姜媒婆往后在岭南地界可就是头一份的体面。于是便强撑着笑脸,硬着头皮在徐闻铮面前继续夸男方家如何富贵,三公子又是如何出众。
  见清枝回来,她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拉住清枝,躲到了她的身侧。清枝听是说媒的,倒是不见恼色。
  也是,这姑娘今年就十九了,正是说亲的好年纪。可若再耽搁,怕是难寻这般好姻缘了。
  清枝瞧了帖子,略一沉思,点头说道,“那就有劳姜妈妈安排个日子,先见上一见。”
  姜媒婆闻言,拍手一笑,连忙应和,“我这就去给孟家回话去。”她原地转了个圈,便风风火火地就往外走去,笑声老远还能听见。
  屋里顿时清净了。
  徐闻铮直直望着清枝,眼神复杂难辨。
  清枝被他看得心头一乱,转念又挺直了腰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有什么好避的?
  清枝见他唇上起了干皮,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水,托着他的后颈小心喂了几口。茶水顺着徐闻铮的唇角滑落,她又顺手用帕子轻轻替他擦了擦。
  “嬷嬷去哪儿了?”
  清枝环顾四周,自进门后就没见着她,于是出声问了句。
  徐闻铮低声道,“我让她回去了。”
  “这是为何?”清枝蹙眉,她有些不解。“你虽能下床走动,可饮食起居总归不便。”
  “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
  徐闻铮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
  清枝无奈摇头,“在这岭南地界,上哪儿去给你找个懂世家规矩的婆子?”
  徐闻铮突然抬头,声音有些发紧,“你真要去相看?”
  清枝将帕子叠好放进袖中,轻声说道,“不过是见个面,又不费什么事。”
  徐闻铮忽然猛烈咳嗽起来,清枝忙坐到床沿,掌心贴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徐闻铮急促的呼吸声。
  “我总要嫁人的。”
  她低声说着,手上的力道放得更轻了些,眼神里划过一丝酸楚。
  窗外桃树又粗壮了不少,结着许多小桃子。婆娑的树影透进了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来,将两人的影子也一并融在了一处。
  清枝的手在他背上轻轻顺着,语气平静,“若能寻个妥当的人家,往后在这岭南地界,我也算有个倚仗。”
  “倚仗?”
  徐闻铮猛地抬头,嘴角竟渗出一丝殷红,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清枝心头一紧,拇指轻轻拭去他唇边那抹血色,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你别急。”
  指尖沾上的血丝让她心头突突地跳,生怕他再咳出血来。
  屋里静得只剩他略显急促的呼吸。
  清枝强撑着笑意,又开了口,“徐闻铮,你将来也是要娶妻生子的。”
  她的目光落在窗棂那斑驳的树影上,“你的夫人,也许是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都是世家风范,能写一手好字,又或许是个将门虎女,英姿飒爽,能陪你纵马边关……”
  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了一下,又轻声补了句,“总之,定是个与你相配的出众女子。”
  房间里静得可怕。
  清枝见徐闻铮许久不应,缓缓转过头,正对上徐闻铮通红的双眼。那目光里盛着太多情绪,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融进那抹情绪中。
  “不能是你么?”
  他声音嘶哑,带着几分克制的颤音。
  清枝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句,“什么?”
  “我要娶的人……”徐闻铮的眼角突然滚下一滴热泪,“就不能是你么?”
  第64章 定南乡(三十)你可心悦于我
  清枝心头突突直跳,脑中嗡地一声,看着那滴泪,不知该如何回应,脚下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徐闻铮瞧她这般慌乱,觉得是自己吓着了她,他眼睫低垂,慢慢合上了眼。
  “对不起。”
  他极力克制,声音依旧有些颤抖,“可我心悦于你,不能自已。”
  清枝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她想说些什么,唇瓣颤了颤却没能出声音。
  徐闻铮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走了她,又像是要把积压心底的话一次倾尽。
  “小时候,我只知道我娘和我爹疏离得很,即便是同桌用膳,也难得说上一句话。”
  “外头的人都传,侯爷与夫人不过是表面夫妻,情分淡薄。”
  “后来,连我也信了。”
  他苦笑了一下,缓缓睁眼,“直到我听见大哥说起,侯府倾覆那日,我娘随我爹一同赴死,我才惊觉,原来我从未看懂过他们。”
  徐闻铮抬眼,见清枝仍怔在原地,便又缓缓说道,“后来我从军立功,重振侯府,才渐渐明白,我爹当年回京那日,就已知晓自己要面对什么,所以他不敢泄露半分情意。”
  “我娘……”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娘懂他,便装作不知,退到一旁,连个愧疚的机会都不给他。”
  说到这里,他定定地看向清枝,眼中带着几分遗憾,“听起来我爹似乎用情至深,连冷漠都是情有可原,可是,他从未给过我娘选择的机会。”
  “他替我娘选了一条他自以为最好的路,却从没问过我娘,那是不是她想要的。”
  徐闻铮的手猛地攥紧被角,嘴角的苦笑更加深了。
  “这段日子我反复回想,才发现我对你,竟也是一样的。”
  “我总以为替你安排周全便是最好的,却忘了问你,那究竟是不是你想要的。”
  “清枝,对不起。”
  他闭上眼,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徐闻铮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开始微微发颤,声音里压着几分哽咽,“对不起。”
  清枝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抓起案上的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茶水早已凉透,她仰头灌了几大口,然后对着徐闻铮说道,“你早些休息。”
  说完她仓皇逃离,跨出门槛时险些绊倒,她也顾不得仪态,提着裙摆就往外冲。
  她头也不回地跑到荷花池边。此时新冒的荷叶尖儿才刚探出水面,一只红蜻蜓停在上面,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她的心也跟着那蜻蜓一般摇晃着,忽上忽下的,没个着落。
  阿黄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毛茸茸的身子挨着她脚边坐下,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背。清枝下意识地抚摸着阿黄温暖的皮毛,指尖却有些颤抖。
  “阿黄。”
  她望着池面,心绪稍微平复一些后,缓缓开口,自言自语道,“听见他说心悦我,为何我心里乱的很。”
  ……
  这几日,清枝一直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因为一旦停下来,徐闻铮那日说的话就在她耳边打转。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样的话竟会从小侯爷嘴里说出来。
  可人总有无事可干,歇下来的时候。
  清枝心里憋闷,这些话却无人可以倾诉。郭大娘虽然亲近,但她到底是长辈,如今又一心扑在酒楼经营上,怕是没心思听她说这些儿女情长,也许听完还要敲打她,告诉她赚钱要紧。
  王庭溪倒是同龄人不假,和她也常有往来,可那小子愣头愣脑的,哪懂得姑娘家的心事?
  想来想去,清枝决定给远在京都的林小姐写信,问问她的意思。
  这日,许久未见的宋玉泽踏进了望香楼,远远就瞧见清枝托着腮帮子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眉头拧成了结。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清枝正发着呆,忽见一只修长的手在眼前晃了晃。她猛地回神,宋玉泽已经立在她跟前了。
  “坐。”
  清枝抬手扫掉旁边石凳上的落叶,又拍了拍石凳。见宋玉泽坐定,她犹豫着,话在嘴里酝酿了许久,才轻声问道,“若是……若是有人同你表明心意,你会如何?”
  宋玉泽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反问道,“怎么?有人给你表明心意了?”
  “没有,没有。”清枝连连摆手,抬手给宋玉泽倒了一杯茶,轻轻推到他面前,脸色的苦恼之色更深了。
  “是我有一个朋友,前几日突然有人向她表明心迹,这几日正犯愁呢。”
  石桌上的茶腾起一丝热气,宋玉泽端起茶杯,想了想说道,“若你那位朋友也中意人家,自然可以应下。若是不中意,也该明明白白和那人说清楚,免得误人误己。”
  清枝一听,倏地直起腰板,杏眼里透着几分紧张,小心问道,“就非得给个准话不可?”
  见宋玉泽郑重点头,她顿时像被扎破的鱼鳔,蔫蔫地又缩回身子,“我,恩……看来她还得再琢磨琢磨。”
  “那你这位朋友……”宋玉泽故作镇定地轻啜了一口茶,掩饰住了语气中的紧张,“她可中意那表白之人?”
  “自然是喜欢的。”
  清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似乎还在苦恼该如何回应。
  “那该恭喜她了。”宋玉泽笑着,眼神中划过一丝暗淡,随即又隐入眼底。
  清枝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虽说是喜欢的,但两人原本就不该有交集的啊。
  一个生来就是金尊玉贵的侯府世子,注定要承袭爵位,自幼锦衣玉食,耀眼夺目,一个在下人的院子里摸爬滚打长大,前十四年来连院门都没迈出去过。
  清枝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天,这样的两个人,不就像这天上的云么,就算一时被风吹着挨得近了,可终究还是要各归各处的,如何能并肩而行呢?
  ……
  清枝这日回来得极晚,却见徐闻铮的屋里竟然还亮着烛光。她在门外踌躇了半晌,手指几回要触到门框又轻轻缩了回来,终究没能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见屋内“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一般。她心头猛地一跳,脑子还没做出决断,自己已经推开了徐闻铮的房门。
  只见徐闻铮单膝半跪在地上,正吃力地撑着床沿想要起身,清枝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搀住他胳膊。
  她担忧不已,语气更是透着紧张,“我还是给你找个嬷嬷吧。”
  “不必。”徐闻铮嗓音沙哑得厉害,语气却还是同往常一般坚定地拒绝了她。
  清枝扶着徐闻铮慢慢躺下,她掖好被角后,叹了一口气道,“等你身子好些了,还是尽早回京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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