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76节

  “这高热至少持续三日有余了。”苏大夫声音沉得吓人,瞥见他额上的那块湿帕子,摇头叹道,“寻常退热的法子怕是已经不管用了。”
  说着他“哗啦”一声抖开针包,三根蜂针在烛火上快速掠过,“眼下只能行险招了。”
  苏大夫说着,指尖已拈起银针。
  清枝明明告诫自己要镇定,可听到“行险招”三个字时,心口还是猛地一缩,连呼吸都停滞了几息。
  苏大夫手法利落地将三枚蜂针刺入十宣、耳尖、大椎三穴,指尖在针尾轻轻一捻,暗红色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他依次挤压穴位,起初的血色黑红发暗,直到挤出七八滴后,才渐渐转为鲜红。
  苏大夫提笔写了一张药方,直接递到清枝手中,“这副方子凶得很,用对了能退热,用岔了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
  苏大夫只将药箱一合,“生死有命,姑娘自行决断吧。”
  清枝紧紧捏着药方,目光扫过榻上烧得通红的徐闻铮,突然转身将药方塞给王庭溪,“庭溪哥,你送苏大夫回城,顺道把药抓来。”
  王庭溪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问,揣好药方跟着苏大夫走出了院门。
  清枝望着徐闻铮昏睡的脸,恍惚又想起初遇时,他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好皮。可那时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这人死不了。
  而今夜不同,她觉得徐闻铮似乎真的,有可能挺不过去。
  清枝仰着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王庭溪动作极快,煎药喂药一气呵成。
  待到东边的天色泛白时,清枝再次探向徐闻铮的额头,掌心传来的温度终于不再灼人,她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王庭溪在她身旁坐下,絮絮叨叨地说着徐闻铮这三年的军中旧事。他指了指徐闻铮腹部的伤疤,声音低沉,“在悬崖下找到他时,他腹部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指尖又移向左肩那道狰狞的旧伤,“这也是当时留下的,直接捅了个对穿。在唐州城内休养了三个月,伤没好全又回到了军营。”
  清枝的目光落在徐闻铮心口那道疤上,问道,“这处呢?”
  王庭溪摇头,“这处我也不清楚,看这愈合痕迹,怕是比那两道还要旧一些。”
  清枝确认,她初遇徐闻铮时,他的胸口明明是没有这道伤的。
  清枝没作声,默默起身又打了盆清水来。虽说苏大夫说了用处不大,可她总觉得,多擦一擦总归能舒坦些。
  她拧了帕子,从额头一路细细擦到腰腹,手指碰到裤带时突然顿住,对着王庭溪说,“你帮他……擦擦腹股沟那儿。”
  说着把帕子给了王庭溪,自己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直到翌日傍晚,徐闻铮身上的高热才彻底退尽。
  苏大夫提着药箱又来诊了一回,把完脉直摇头,“虽说捡回了一条命,但这退热药下得太猛,他身子骨早就熬空了。这往后若不仔细将养着,怕是要落下咳血的病根。”
  清枝听了,第二日一早就去城里寻人,特意找了一个在富户家里伺候惯了的婆子,最懂怎么照料久病虚弱的病人。
  “姑娘,您瞧瞧这个?”
  婆子捏着徐闻铮腕间那条褪色的绸带,满脸疑惑。
  清枝凑近细看,只见那绸带早已磨得发白,瞧不清本色,两边的线头都散了,却还死死缠在徐闻铮的腕上。
  她试着解了几下,发现是个死结,便取了剪子来。
  “咔嚓”一声轻响,绸带应声而断。
  到了晚上,清枝从望香楼回来,一推门就瞧见徐闻铮半靠在床头,正吃力地支起身子四下摸索。
  见清枝进门,徐闻铮才缓缓抬起头,眼睛里黯淡无光,像是丢了什么极要紧的东西似的。
  清枝见状,轻声问道,“怎么了?”
  徐闻铮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把它……扔了?”
  清枝先是一愣,目光扫过他空荡荡的手腕,这才想起那根褪了色的旧绸带。
  她轻轻点头,“那东西,很重要吗?”
  清枝从未见过徐闻铮此时这副模样,像是强撑的意志力突然碎了,嘴角绷得发颤,眼底泛红,竟像是要落下泪来。
  “很重要。”
  他像是彻底耗尽了所有力气,头慢慢低垂下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对我来说......很重要。”
  第63章 定南乡(二十九)不能是你么?……
  “因为是你送的。”
  徐闻铮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偏叫她听了个分明。
  “我送的?”
  清枝一怔,话已脱口而出。
  那条绸带早已瞧不出原本的颜色,纹样也记不清了。
  清枝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给过他这样的东西,眉间不由带出几分困惑。
  徐闻铮抬眼望去,只见清枝眉头微蹙,似在努力回想,像是真不记得这回事了。
  他别过脸去,喉结轻轻动了下,声音又低了几分,“是一条发带,你送我的。”
  清枝突然想起来了。
  可那条发带是最平常不过的颜色和纹样,他为何要死死绑在手腕上?
  她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就是你在江边,抛下我登船那次送的?”
  话音未落,徐闻铮眼底那抹红愈发深了。
  现在想起来,清枝倒是对那件事没那么在意了,这几年经历的事太多,清枝对于一些她不太想记起的往事,多了几分坦然。
  清枝见徐闻铮情绪低落,倒是没说什么,抬脚跨出了门槛。
  刚一出门,衣袖却被侍疾婆子一把拽住。那婆子凑近了,压低嗓子道,“姑娘,你这兄长,古怪得很,死活不让人近身伺候。”
  清枝闻言一愣,忽然想起徐闻铮初对她也是这般,连她的触碰都要躲闪。她只当是他与这婆子生分,便温声道,“嬷嬷你先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
  清枝打来一盆清水,将帕子放进去轻轻揉搓几下,又拧干了帕子,细细替他拭去额角的薄汗。
  指尖不经意碰到他衣襟,忽地想起他心口那道圆疤,便轻轻挑开衣领问道,“你胸口这伤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闻铮垂眸看了眼那处伤疤,唇线抿得死紧,终究没有作声。
  她此时心里明镜似的。
  这样深的伤,没个一年半载绝对好不利索。算来算去,从京都到韶州这一路上,除了她寄住在二妞家那段时日,再没别的空档。
  清枝替他拢好衣襟,正要起身,手腕却突然被徐闻铮攥住。他掌心滚烫,力道却不重,像是怕捏疼了她。
  “别走。”
  清枝回头看他,轻声问道,“还有事?”
  徐闻铮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来,手指一根根松开,眼神透出几分不舍。
  清枝端起木盆往外走,临到门边顿了顿,转头撂下一句,“快睡吧,好好养病。”
  烛火熄了,徐闻铮却睡不着,他睁着眼一直看着帐顶。
  清枝现在越来越忙,他又不能下地,每日这样干等的滋味实在难熬。
  可他也明白,自己离开的那些年,清枝定也是这样一日又一日的,等着他回来。
  清枝烧好一桶热水,整个人浸了进去,温热的水漫过肩膀,她长舒一口气,慢慢合上眼睛,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
  如今清枝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她让郭大娘先回,却被郭大娘直接拒绝,郭大娘如今是越干越有劲儿,颇有管事的架势。
  当年郭大娘在京中大户人家里学来的规矩,竟然在这里有了用武之地。
  望香楼的店小二和婆子们,如今做起事来,样样守规矩有条理,大伙儿都透着一股子自信来,待人真诚,却没有讨好感。
  食肆那头清枝交给了王庭溪打理,食肆有一半是秋娘的,王庭溪打理得也极为认真。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了一个月。这日望香楼难得清闲,清枝便邀了王庭溪一同去了西市。
  两人在喧闹的马市挑了一匹枣红马,又在车坊里给店家比划了尺寸,定做了一辆适用的马车。
  回程路上,王庭溪忽然驻足,侧身问道,“清枝,你可有心上人?”
  清枝脚步一顿,她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唇角浮起一抹苦笑。
  她心里确实装着一个人,可那人分明与她活在两个世界。
  眼下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可他是定远侯府的侯爷,是旌国威震四方的战神。
  终有一日,他不是回到京都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就是重返边塞的烽火中,镇守边关。
  他注定是要青史留名的。
  这样的人物,画本子里配的都是高门贵女,可不是她一个经商女能想的。
  清枝想起林小姐的嬷嬷和郭大娘闲聊时说起的高门规矩。贵女们连用膳时筷子握几寸都要计较,更别说像她这样抛头露面经营酒楼。
  她望着不远处自家的院门,轻轻叹了口气。心中下了决定,等他的病再好些,还是劝他回京罢。
  谁曾想,没过几日,家里竟来了媒人。
  清枝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徐闻铮房里传来姜媒婆爽朗的笑声。
  “哎哟,咱们清枝姑娘如今可是出落得跟朵牡丹似的,这十里八乡的,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标致的姑娘了!”
  她放轻脚步,听见媒婆继续说道,“今儿个孟家特意去望香楼相看过,对清枝姑娘那是赞不绝口。说姑娘待客大方得体,处事又利落,活脱脱就是个当家主母的料子。”
  “要说这孟家啊,祖上三代都是做海运买卖的。如今这岭南一带的商船,十艘里有六艘都挂着孟家的旗号。”
  媒婆的声音忽高忽低,跟唱曲似的,婉转有腔调。
  清枝推门而入,正对上徐闻铮铁青的脸色。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姜媒婆已经眼疾手快地将她拽进屋来。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媒婆热络地拍着清枝的手背,胭脂香气扑面而来,“老婆子今日可是给你带了个天大的好消息,船行的孟会长托我来提亲呢!他家三公子还未娶妻。”
  她不由分说按着清枝坐下,合掌一笑,“这位三公子啊,年方二十一,生得剑眉星目,与姑娘站在一处,那真真是郎才女貌!”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烫了金的红帖子,“姑娘看,要不要择个吉日,你和三公子先见个面?”
  姜媒婆偷眼打量着徐闻铮,心里直打鼓。自打她说明来意,这位兄长的脸色就阴沉得吓人。明明是个病弱之人,那眼神却凌厉得像刀子,扎得她后背一阵阵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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