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60节

  果然不出所料。
  徐闻铮当即率军开拔,命部队沿西线山道迂回前行。若能出其不意袭敌后路,纵不能全歼伏兵,也能破了对面的埋伏。
  临行前,新兵们个个摩拳擦掌,眼中既有跃跃欲试的兴奋,又藏着几分对未知敌情的忐忑。
  可当他们看见徐闻铮端坐马上,神色如常,他们内心那股子躁动便渐渐平息下来。
  将军这般气定神闲,想来定有胜算。
  两个时辰后,徐闻铮率军悄然逼近天堑。他先派出一支二十人的小队,命他们举着火把,大张旗鼓地沿着山道行进,刀剑故意碰得叮当作响。自己则带着主力隐于后面的山坡上。
  将士们屏息趴在雪地里,箭矢都已搭在弦上,眼下只等敌军发现小队的踪迹。
  果然,当陈颂带领的诱敌小队刚踏入天堑,两侧山崖上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雪团子便砸了下来。
  陈颂故作惊慌,猛地勒住缰绳,他扯着嗓子吼道,“不好!有埋伏!速速回去禀报将军!”
  声音顿时在山谷间回荡。
  小队当即调转马头,朝着来路疾驰而去。崖上的敌军似乎没料到这般变故。
  霎时间,天堑两侧的伏兵纷纷探出身来,为首的敌将一声呼喝,数百人马已顺着山脊冲下,眼看就要追上陈颂的诱敌小队。
  “放箭!”
  徐闻铮的喝令骤然划破风雪。
  刹那间,弓弦震响,乱箭齐发,黑压压的箭矢如飞蝗般扑向敌军。
  那头的敌军伏兵猝不及防,顿时慌不择路,乱成一团。箭雨过后,敌军死伤无数。
  徐闻铮长枪一指,将士们跟在他身后,迎击敌军,徐闻铮银甲上溅满敌人的鲜血,温热黏腻的血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借着地利之便,加上先前箭雨已重创敌军,他们渐渐占了上风,但不少新兵握刀的手仍在发抖,有个年轻士卒甚至弯腰吐了起来。
  徐闻铮见状,猛地挑飞一个敌兵的头盔,厉声喝道,“旌国儿郎,随我杀敌!”
  声如雷霆,震得新兵们一个激灵,纷纷咬牙跟上。
  待最后一名敌兵倒下时,山谷突然安静得可怕。
  此时天色渐白。
  活下来的士兵们茫然四顾,有人瘫坐在血泊里,检查自己的伤势,有人神色恍惚,还没缓过神来。
  徐闻铮持枪而立,浑身是血。
  硝烟未散,将士们望着徐闻铮的背影,终于明白他的威名都是敌人的尸骨垒起来的。平日那个温润的年轻将领,此刻甲胄浴血,宛若修罗。
  他在战场上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每一招都直取要害。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精准致命的杀伐,枪法狠辣利落,兵器在他双手间切换自如,新兵们看得目瞪口呆。
  徐闻铮擦拭着枪尖上的血珠,沉声道,“全军听令,就地休整半个时辰。”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方才那场厮杀不过是一寻常的操练。
  将士们闻言,紧绷的身子这才松懈下来。有人直接仰倒在雪地上大口喘气,有人哆嗦着掏出水囊,给自己灌了几口水。
  徐闻铮靠在一块山石上,随手抓了一把雪擦拭枪杆,雪沫混着血,在指缝间渗出水来,透着淡淡的红色。
  徐闻铮眯起眼睛,快速清点着战场上的敌军尸首,方才一番厮杀,对方折损不过两千。
  阿契珂会将主力军放置在何处?
  他眉头微蹙,难道他的判断有误?敌军大费周章在此设伏,就为损耗他们这点兵力?
  这不合常理。
  难道,这是最后一道埋伏?
  远处山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不一会儿,就将地上的鲜红掩盖干净。
  正思索间,一骑探子踏着风雪,朝徐闻铮疾驰而来。那斥候利落下马,单膝跪地急报,“禀参将!郭将军主力在三十里外遭遇狄国大军,现已全军压上!”
  徐闻铮冷声问道,“敌军兵力几何?”
  “近五万!”
  徐闻铮此时断定,五万大军在此时倾巢而出,长途奔袭,必是此刻狄国营寨内,粮草出了差池。
  他抬眼望向东北方向,那里就是狄军大营所在。徐闻铮的内心犹如明镜。
  朔风卷着雪粒拍打在徐闻铮的脸上,铠甲上的血迹开始凝结。
  徐闻铮抬手示意亲兵安置伤员,自己则站在一块凸起的山岩上,沉声说道,“想回家的,现在就可以离开。”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雪地里一片死寂。
  片刻后,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哆哆嗦嗦地站出来,头盔都快遮住他的眼睛。他不敢看徐闻铮,只低着头往南边挪步。
  众人见徐闻铮并未阻止,于是陆续有人站出来,跟在小兵身后陆续离开。
  徐闻铮始终抱臂而立,直到最后一道人走出视线。他才转身面向剩下的将士们。
  队伍已不足千人,却个个站得笔直。
  他忽然笑了,枪尖往北方一指,“剩下的将士们,随我继续北上!”
  此时风雪依旧逼人,他们的心却在发烫。
  众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迂回前进。待到第二日暮色时分,终于摸到了狄军大营的后方。
  徐闻铮示意全军潜伏在山脊背面。他随手折了根枯枝,在积雪上划出几道深痕。将士们默契地围拢过来。
  徐闻铮对着陈颂说道,“你带八百弟兄去叫阵。待他们追出二里地,你们就往身后的陡坡上撤。”
  又转头看向另一名中军,沈大海,“你带两百精锐,等营门守军一乱,你们就摸进去,找准他们的粮草,放一把火,然后速速撤离。”
  两人抱拳领命,快速退下,前去布置。
  三更天,陈颂便率八百铁骑直冲敌营。敌方守军尚在睡梦中,便被烧了几十个营帐。待敌将吹响警哨,陈颂早已扬鞭后撤,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嘲弄般的马蹄印。
  忽然山头处杀声震天,火把如繁星一般,从敌营倾巢而出,营寨顿时空了大半。
  沈大海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率领两百战士如雪豹般从西侧缺口突入,火把精准地抛向粮垛。
  霎时间烈焰腾空,将半边夜幕都烧成了赤红色。救火的狄兵乱作一团,整个大营活像被捅穿的马蜂窝。
  就在火光最盛之时,徐闻铮忽然翻身上马,银枪在烈焰的映照下泛着血色。他单手持缰,准备朝着敌军主营进发!
  “徐二哥!”
  王庭溪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他浑身是血,眼神坚毅。他心里隐隐觉察到,有哪处不对劲。刚才忽地意识到,徐二哥的安排里,没把他自己算在里面。
  以他对徐二哥的了解,他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外,必是有更艰巨的任务。
  徐闻铮勒紧缰绳的身影,宛如一道剪影。
  此时不必多言,王庭溪已然明白,徐二哥那杆银枪要取的,是阿契柯的项上人头。
  火光映照下,徐闻铮将那条褪了色的发带紧紧缠在手腕上,他低头用牙咬住带尾,单手打了个死结。
  王庭溪上前,一把按住马鞍,声音发颤,“徐二哥,你此去,可能一去不回……”
  他话语哽咽。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分明是赴死。
  徐闻铮看向腕间绑好的发带,神色温柔。他沉声说道,“那便一去不回。”
  说罢银枪一挥,战马嘶鸣着冲向火海,转眼便被滚滚浓烟吞没了身影。
  第51章 定南乡(十七)物归原主
  找到徐闻铮时,已经是那场大战过后的第五日。狄国兵马早已撤得干干净净,连半点踪迹都没留下。
  连日的大雪把战场盖得严严实实,那些硝烟旌旗,血肉横飞的痕迹早已不在,如今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荒芜寂寥。
  没人知道徐闻铮是怎么一个人杀进敌营,取了阿契柯的脑袋的,更想不通是,他最后竟然会出现在狄国军营西北五十里外的断崖之下。
  郭家军的士兵们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们和狄国主力厮杀的第三天。郭将军正带兵冲杀,冷不防中了一箭。眼瞅着他就要撑不住了,谁知对面突然鸣鼓收兵,撤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这事儿实在蹊跷得很,郭将军当即下令按兵不动,只派了几个身手敏捷,精干有力的探子,悄悄跟上去打探情况。
  两天后,探子快马冲入军营,直奔郭将军的营帐,他说徐闻铮带着那帮新兵蛋子,不光端了牛芒山的埋伏,还一把火烧了狄国大本营的粮草。最绝的是,徐闻铮竟然单枪匹马杀进了阿契柯的大帐,把那个北境战神给宰了。
  郭将军一惊,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够人吹嘘半辈子。徐闻铮他竟然不出三日,全给办了。
  尤其是最后这桩,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等弟兄们在山崖下寻到他时,人已经烧得滚烫,昏死过去多时了。
  徐闻铮被抬进了唐州城,就安置在郭将军的私宅里。郭将军特意请来城里最有名的老郎中给他诊治。那老大夫把完脉,连连感叹,直说这人能捡回条命,简直是老天爷开眼。
  他左肩被捅了个对穿,肚子上还豁着个大口子,更别说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去,真不知道这五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老郎中一边给徐闻铮包扎,一边说道,“徐参将这股子求生的劲儿,寻常人是比不得的。”
  王庭溪不能离开军营,更别说进郭将军的私宅,所以他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徐闻铮的消息来。
  军营里头这会儿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狄国那边彻底乱了套,几个王子正忙着争权夺势,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南下了。
  可愁的是,郭将军的箭伤开始化脓溃烂,这两日连床都起不来,徐参将虽说烧是退下了,但还是一直昏迷不醒,将士们没了主心骨,心里也就没了着落,整个大营都笼罩着不安的氛围中。
  半个月过去,风雪总算小了些。
  这天王庭溪刚回帐里,简单收拾完,准备躺下歇息,忽然听见外头一阵骚动。
  他听见有人说,徐二哥醒了!
  ……
  唐州城里,郭将军的私宅内。
  老郎中正给徐闻铮换药,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底下干燥的伤口,他轻松松了一口气,仔细查看完伤势后,又给徐闻铮诊了脉,沉思片刻,他转身提笔,重新改了药方。
  徐参将年轻,这身子骨虽然硬朗,但到底伤得太重,得换个温和些的方子慢慢调养,不然还是会落下病根。
  徐闻铮见老郎中开了方子,还在榻前踌躇着不肯离去,便开口问道,“老先生可是还有话要说?”
  老郎中犹豫了片刻,眼睛盯着徐闻铮胸口的那道浅色伤疤,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可曾结识过一位姓莫的大夫?”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