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59节

  “倒不如趁此机会收服民心,将来无论哪边得势,大人都能稳坐这把椅子。”
  张提刑指节叩击案几的声响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良久,他微微颔首,浅声说道,“此言甚善。”
  三日后,日头刚露出头,两位娘子便掺扶着清枝,与众人一起,早早地候在了提刑司外。此时朱漆大门竟然罕见地大敞着,还允许百姓立在庭外观审。
  一桩桩冤情当堂陈述,书吏在案前,悬腕疾书,汗湿衣襟,无数张宣纸在堂前一一排开。自巳时初至申时末,堂外日影斜照,案卷录入才结束。
  王泽光一开始便梗着脖子喊冤,张提刑耐着性子问了几句话,见他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便不再搭理。
  谁知他喊冤的声音不停,张提刑终于失了耐性,沉声喝道,“竟敢藐视公堂,杖二十!”
  棍子一次次落下,才打了十余下,王泽光便承受不住,哀嚎着认了罪。两日后,韶州城的刘知州也被革去乌纱,锒铛入狱。
  消息传开,广府城的茶楼酒肆里,百姓们终于舒展开了眉头。
  半个月后,清枝缓步随着人群来到刑场。她身上的杖伤还未痊愈,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隐隐作痛。
  断头台上,王泽光夫妇与刘知州等人被陆续押解上来。
  那位曾经锦衣华服的夫人如今蓬头垢面,精致的妆容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她浑身战栗如筛糠,在人群中突然瞥见清枝,顿时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姑娘饶命!我知道错了!”
  “求您大发慈悲,我发誓从此洗心革面……”
  清枝静静地望着,脸上既无快意,也无悲悯,只是将怀中的包袱又抱紧了些。
  王泽光见刽子手提着明晃晃的鬼头刀上台,顿时两股战战,吓得尿湿了裤子。他疯狂的摇着头,面容苍白,哪还有半分往日嚣张模样。
  清枝冷眼望着这一幕,忽然,唇角微微扬起。
  第50章 定南乡(十六)那便一去不回……
  徐闻铮在新兵营立下规矩,每日天不亮就得起身,跑操练武,风雨无阻。
  初来乍到的新兵们私底下叫苦不迭,但见他面色冷峻,谁也不敢明着违抗,只得在背地里抱怨。可没过多久,众人就发觉徐闻铮竟是每日最早到校场的那个。
  天边刚泛白,他的身影已然出现在教场,这般以身作则,倒让军营里的抱怨声渐渐少了。
  更叫人意外的是,这位看似冷硬的徐参将,指点起新手来却格外有耐心。遇上手脚笨拙的新兵,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拆解招式,有时索性挽起袖子亲自示范。
  日子一长,新兵们发觉这位徐参将日常里并没有尊卑之分。偶尔有胆大的新兵提议比试,他也含笑应下,但还未有人能赢他一招半式的。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他整日一副书生模样,他的亲卫却个个对他尊敬有加。特别是他舞动那柄银枪时,那银枪仿佛活了一般,在他双手间灵活翻转,带着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到了晚上,新兵营里再也听不见猜拳赌钱的喧闹。熄灯号一响,各帐便陆续暗了下来,只余下此起彼伏的鼾声。
  三个月过去,整个营地就气象一新。
  晨起操练时,不用人催,校场上的刀枪碰撞声便此起彼伏,那些曾经偷懒耍滑的新兵,如今个个眼神锐利,摩拳擦掌,就等着上阵杀敌,早日挣个功名回来。
  这日,新兵正操练间,熙王的军令忽至,命徐闻铮即刻率领新兵营五千将士驰援唐州。
  亲卫首领陈颂接过徐闻铮递来的密信,目光在纸上一扫,脸色骤然阴沉。
  唐州?
  那可是刚打下来的地盘,如今郭将军正与荻国大军对峙。荻国领兵的是他们的太子阿契柯,那个号称“北境苍狼”的战神,带着五万精锐。
  陈颂脸色一沉,将密信递还给徐闻铮,“这批新兵连一场仗都没打过,若是直接送到前线去,怕是要吃大亏。”
  徐闻铮当然明白。
  按常理,新兵总要历练几场小仗,见见血,练练胆,才能派上真正的战场。可这次却要他们直奔最险处,确实透着古怪。
  徐闻铮暗自盘算,想来也不过两种可能。熙王此举,要么是觉得这些新兵不成气*候,索性推出去当挡箭牌,要么就是唐州眼下实在无人可调,只能派这些新兵上阵。
  再往下琢磨,他越想越觉得后一种情形更有可能。
  眼下熙王的主力都陷在安庆府,这地方宣帝的大军死守了这么久,硬是啃不下来。
  另一边,北边荻国的攻势却越来越猛,若他们占了唐州,再破两城,旌国北边的门户可就彻底敞开了。
  陈颂见徐闻铮半晌不语,忍不住上前两步,低声询问道,“这道军令,咱们接是不接?”
  徐闻铮抬眸,“传令下去,明日天明,拔寨北上。”
  陈颂抱拳应声,“是!”
  北上这一路走得甚是艰难。从初秋走到了腊月天,才到唐州地界。
  徐闻铮刚到,就带着一身风雪直奔守将郭将军的大帐,他站在帐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大氅上落满雪花,里头的人却始终没掀帘子。
  营帐里炭盆烧得正旺,郭将军倚在虎皮垫上眯着眼,亲兵静静守在角落。
  他懒洋洋地开口,“外头那个,候了多久了?”
  亲兵连忙回答,“回将军,候了一个时辰了。”
  郭将军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这姓徐的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倒先在军中挣出名头来了。”
  他脸上鄙夷之色顿显,“必是个徒有虚名之辈。”他抓起酒囊灌了一口烈酒,“老子刀口舔血的时候,他还在娘胎里打转呢。让他等着!”
  “是!”
  帐外的风雪愈发急猛,徐闻铮的身影在茫茫大雪中,站立成松。积雪此时已没过靴面,细碎的雪粒子沾上了他的眉睫。
  帐内,炭盆里又添了新炭,郭将军随手拨弄着火钳,忽然问道,“外头那小子可有焦躁不耐之色?”
  亲兵透过帐帘的缝隙窥看一眼,回禀道,“徐参将面色从容,纹丝不动,连身上的雪粒都不曾抖落过。”
  郭将军扔了火钳,拍了拍手,说道,“倒是沉得住气。”他朝帐门抬了抬下巴,“传吧。”
  帐帘一掀,干燥又闷重的暖意夹杂着炭火气扑面而来。徐闻铮睫毛上的冰粒瞬间化成了细密的水珠,他却不急着擦拭,只规规矩矩抱拳行礼。
  郭将军斜倚在案后,连眼皮都懒得抬,“我也懒得跟你废话,这批新兵还不够格进老子的军营。你们自去寻个背风处扎营,粮饷少不了,但是旁的,可别动心思。”
  徐闻铮躬身行礼,浅声应了句,“是。”
  话音刚落,见徐闻铮已然倒退着出了帐门,神色如常,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郭将军攥着的拳头猛地砸在案上,这小崽子竟然不露分毫怒意,他原本想让徐闻铮受点教训,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此时心里憋闷至极。
  徐闻铮带着新兵在三里外的荒坡安营扎寨。北风卷着雪粒子,噼里啪啦打在脸上。新兵们一边夯着冻土立帐篷,一边偷眼往主军营方向瞟。
  眼下已是饭点,那头必是炊烟袅袅,而他们这边却连一口热汤都没有。
  几个汉子憋不住火,围住徐闻铮说道,“头儿,郭将军这是把咱们当后娘养的了?”
  “就是,弟兄们千里迢迢赶来,他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不给?”
  徐闻铮神色如常,他放下手里的铁锹,“这处位置更好。”他指着远处一座隐约可见的大山,“看见那座山了吗?那儿有一道天堑,真打起仗来,咱们这里进可攻退可守。”
  汉子们眼睛亮了起来,小声问道,“这么说来,咱们这位置才是咽喉?”
  徐闻铮一笑,“也可以这么讲。”
  新兵们闻言,兴致高涨,被怠慢的怒气渐消,纷纷吆喝起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搭营帐,挖灶坑。
  一阵忙碌后,新营帐便陆陆续续立了起来,一个个土灶上也冒起了炊烟。
  夜色下,徐闻铮站在高处,看着这群新兵依旧忙碌的身影。
  远处郭将军的大营,火把早已连成一片,而这边,只有零星的火光在夜色中晃动,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风雪渐紧,转眼又到了年关。徐闻铮望着灰蒙蒙的天,他在想,清枝此时不知在做什么。
  也许她此刻正和秋娘坐在家中剪窗花,蒸年糕,或者正陪着郭大娘唠家常。
  徐闻铮脑海里浮现出清枝灵动的脸,永远带着浅笑。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抚摸着腕间那条褪了色的青绸发带,发带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他小心取下,将它细细卷好放入怀中,贴在心口。冰凉的绸料挨着肌肤,反倒熨出一片温热来。远处传来新兵们围着篝火说笑的声音,越发衬得他这头寂静无声。
  腊月廿七,大雪纷飞。
  郭将军正围着炭盆啃着羊腿,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踏雪之声。
  亲兵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他神色慌张道,“禀将军!狄国的先锋骑兵已经摸到二十里处了!”
  “什么?”
  郭将军起身,“今日轮值的哨探先打一顿板子!”他将手里的羊腿重重搁在案上,问道,“来了多少人?”
  “三千轻骑,都是白色战马,又作白裘皮帽的打扮,行在大雪中,极难察觉。”
  郭将军一脚踹翻矮几,嘴里骂道,“狗娘养的狄人,年都不让过安生!”他拿起案上的佩剑,“点一万精兵,老子要拿他们的脑袋祭天!”
  “是!”亲兵犹豫着,补了一句,“可要知会徐参将?”
  “叫他作甚?”郭将军铜铃眼一瞪,酒气混着唾沫星子喷在亲兵脸上,“不过三千个狄崽子,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
  他指着亲兵的鼻尖,厉声骂道,“怎么?你想让那毛头小子来分一杯羹?"
  亲兵顿时噤若寒蝉,躬身行礼后,便迅速退出了营帐。
  半个时辰后。
  帐外风雪呼啸,徐闻铮指尖划过案上的舆图,忽然一顿,“郭将军带了多少人马?”
  “整一万精兵。”陈颂哈着白气,又补上了一句,“说是要速战速决。”
  徐闻铮眉头微蹙。
  外头透过营帐的缝隙,灌进来的冷风还在耳边呼嚎。
  “加派两队哨探,跟随郭将军的军队继续查探,一有动静马上来报。”
  徐闻铮暗忖,郭将军仅调兵一万,可见敌军来势不凶。只是这隆冬时节,积雪厚重,敌军若非万不得已,怎会选在此时长途奔袭?
  他眸光一沉,这些敌军怕只是诱敌的饵。前方风雪深处,必有伏兵蛰伏。敌军选在年关将至,天寒地冻之际发兵,恐怕是军中粮草已尽。唯有攻下唐州,才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徐闻铮阖上双目,脑海中倏忽浮现出唐州城北五十里外的牛芒山山势。他曾仔细研读过一本《北境山脉详注》。犹记得当年与父亲秉烛夜谈时,他指着牛芒山的这道天堑说过,这处天堑乃是天生的伏兵之地。
  徐闻铮猛地睁开眼,厉声说道,“再遣两名精锐斥候前往牛芒山探查,务必在天黑前回报!”
  陈颂抱拳领命,“是!”他转身疾步而出,帐帘被掀起时,营帐内猛地灌了一口刺骨的寒风。
  徐闻铮当即披上铠甲,手握银枪,亲自前往校场点兵。
  果然,日暮时,探子回报,牛芒山天堑处雪地上脚印凌乱,新雪覆盖不及,显然刚有人马频繁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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