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43节

  清枝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继续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正当她干得正*起劲时,徐闻铮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他将袖口挽至肘间,露出白瘦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里的锄头,浅声说道,“我来。”
  清枝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眉头拧得紧紧的,“你的身体还没痊愈呢。”
  徐闻铮却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力道不重却态度坚决,“锄个地而已,这点力气我还有的。”
  清枝略一思忖,想着二哥也得活动一下筋骨,于是退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徐闻铮挥锄的动作生疏得很,一锄下去深浅不一,握锄柄的姿势也不得章法。清枝瞧在眼里却不点破,只在他刨得浅了时温声提醒,“这里再深一点。”
  清枝托着腮,看徐闻铮一锄一锄地掘着土,他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偶尔扬起泥土打在身上,也浑不在意,只全神贯注地对付着脚下的土块,仿佛这不是寻常农活,而是件顶要紧的差事。
  她忽然抿嘴一笑。
  谁能想到,昔日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如今竟在这座小院里挥汗如雨,还要听从她的指导来耕种土地。这念头一起,她心里居然涌出一些小雀跃。
  翌日清晨,清枝给刚撒下的菜种浇完水,便拎着锄头到院门前开荒。
  这块地原先的主人不常打理,虽不至于荒草丛生,却也杂草零落,土质板结,需得细细翻整。眼下她虽然还未想好要种什么,但良田岂可白白荒废?
  她挽起袖子,一锄头下去,发现这地确实有些难垦。
  突然,清枝眼角余光瞥见隔壁秋娘家走出个书生打扮的少年。
  那少年手持书卷,正摇头晃脑地诵读,声调忽高忽低,抑扬顿挫。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诵读声戛然而止,转头朝她这边望来。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光景,瞧着比清枝大了两三岁。他将书背在身后,“这位姑娘,可是新搬来的住户?”
  清枝点头。
  那少年拱手一礼,笑意清朗,“在下王庭章,正预备今岁的秋闱,若是晨读声扰了姑娘的清净,请多担待。”
  清枝忙不迭地摆了摆手,连声道,“不碍事,不碍事。”
  话音未落,她已低下头去,手中的锄头重重落下,翻起一抔新土来。
  徐闻铮此时走出院门,见清枝的视线不时地看向那少年,偶尔还有些出神,徐闻铮的眉头便越皱越紧。
  清枝瞧着那少年读书的模样,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难道二哥当年也是这般摇头晃脑,像只呆头鹅似的背书?
  她唇边刚漾起一丝笑意,忽觉不妥,硬生生将那股笑意压回心底,只余下唇角残留着的,些许没来得及收敛的弧度。
  徐闻铮出声喊道,“清枝,天热了,先回家吧。”
  清枝抬头一瞧,这日头才刚露脸呢,再说现在还是二月,日头照着,也不觉得热。还没开口,徐闻铮已经上前接过了她的锄头,“你进去歇着,我来吧。”
  清枝想想,锅里还炖着小米粥,于是点点头,提着裙子抬脚跨进院门。
  清枝前脚刚踏进院门,后头王庭章的读书声便骤然停了。他合上书卷,脸上露出几分索然,转身跨进院子,还轻轻掩上了院门。
  午后,清枝把新买的菜籽细细撒在院门前刚翻好的地里。
  “哎,你这种子不能直接撒。”
  清枝回头,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身后,背着背篓,手上还拿着镰刀。他生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短打,身板结实,黝黑的脸上嵌着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一看就是常做农活的模样。
  他见清枝回头瞧他,脸上微红,略有些局促,“种子需先在清水中泡上两个时辰催芽。”
  清枝笑,“谢谢小哥。”
  少年点点头,然后往前几步,推开了隔壁秋娘家的院门。
  清枝心头忽地一动,原来这少年郎是秋娘家的。莫不就是她嘴里说的那个最会侍弄田地的老二?
  见少年正准备进去,清枝喊道,“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脸色更红了,他轻声说,“我叫王庭溪。”
  清枝一听,这名字也不错,她笑笑,“我叫清枝,刚搬来的。”说着又指了指自己家院门,“我住这儿。”
  少年点头。
  清枝笑意盈盈,透着真诚,“你能不能教教我,种地。”
  少年顿时红透了脸,连脖颈都泛起一层薄红,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我先,先把背,背篓放下。”
  夜幕时分,清枝在徐闻铮耳边絮絮叨叨,嘴里全是,“庭溪哥说院子外面那块地可以撒些油菜籽,好打理。”
  “对了,他说可以帮我们找人来打井。”
  “修鸡舍他也会,还有葡萄架子,他说他找个时间来搭。”
  “原来种菜这么多讲究。”清枝说到这儿,还不住地感叹,“庭溪哥懂得真多,他连什么时候下种,浇多少水都说得头头是道,我觉得他好厉害。”
  “还有外头的塘子,他说可以养点鱼,鱼苗他也会挑。树苗他明日一早带我去选。”
  “还有还有,他还会搭秋千!”
  ……
  清枝说得眉飞色舞,眼里闪着亮盈盈的光,她对新结识的少年赞不绝口,全然未觉徐闻铮的脸色已渐渐沉了下来。
  第37章 定南乡(三)一车白丁,竟无一个知音……
  翌日清早,清枝收拾妥当正要出门,一抬眼就瞧见徐闻铮已经在院门口站着了。
  “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清枝眨了眨眼,满脸诧异,他平日里最是懒得出门。
  “我想去市集逛逛。”徐闻铮顺手接过清枝手里的竹篮。
  “走吧。”
  他话说得随意,步子已经往前迈了。
  这时,王家兄弟也从隔壁院里出来。王庭章看见清枝,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上前,笑道,“正巧同路,我也要去城里买些笔墨纸砚。”
  清枝冲王庭章微微颔首,王庭章顿时眉开眼笑,正要继续搭话,徐闻铮却不动声色地将清枝往身边一带,轻声说道,“走吧。”
  四人一同上了牛车。
  此时天刚亮,今日不赶集,路上行人并不算多。只有几个菜农挑着担子往集市赶,扁担上下晃着,咯吱作响。清枝瞧见担子里的青菜挺新鲜的,转念一想这会儿买了还得拎一路,便歇了买的心思。
  牛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清枝和徐闻铮并肩坐在一边,王家兄弟坐在另一头。
  王庭章大喇喇地坐着,手里还捧着一本书卷,时而沉思,时而摇头晃脑地诵读。清枝支着下巴瞧他,虽听不懂半个字,却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
  徐闻铮瞥见清枝笑盈盈的眼睛,心里莫名有些发堵,连道旁的树影都晃得令他心烦。
  王庭章见清枝笑得眉眼弯弯,顿时来了精神,诵读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忽地,他站起身来,牛车被他这一下带得猛地晃了晃。
  王庭章兴致盎然地开始作起诗来,他吟道,“春风一夜破嫩芽,花红草绿水边生……”
  突然他似卡了壳,脸色一僵,活像吞了只苍蝇,转头看向清枝,“清枝妹妹,我这首千古绝唱,不如你来接下半阙?”
  清枝连忙摆手,“我不会作诗。”
  王庭章的视线又落在王庭溪身上,王庭溪憨憨一笑,“哥,你可别难为我了,我连打油诗都憋不出半句。”
  王庭章垂首叹气一番,又抬头打量起对面的徐闻铮。
  他见徐闻铮身形清瘦,面容平淡无奇,偏偏那双眼睛生得极深邃,跟面容全然不搭调,黑沉沉的像两口古井,叫人瞧不出深浅。他摇头道,“想来这位小哥,平日里也不沾吟作诗歌这等闲事。”
  王庭章说完一屁股坐回原处,将书卷往怀里一揣,仰天叹道,“一车白丁,竟无一个知音。”
  清枝偷眼去瞧徐闻铮,见他神色淡淡,不甚在意。
  牛车晃晃悠悠进了城门,四人便在岔路口分了道。
  清枝跟着王庭溪去西市买树苗,徐闻铮和王庭章两人一前一后往东市走,一个步履从容,一个还捧着书卷念念有词。
  此时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买饼子的大叔吆喝着,沿街的铺子也开了门,茶坊的老板娘站在门口,时不时地抬手招揽生意。
  王庭章一头扎进笔墨庄,徐闻铮在街面上闲逛,最后踱进了一家书坊。
  书坊老板见有人进来,满脸堆笑,“这位公子,可是要寻什么书?”
  徐闻铮指尖掠过书架,淡淡道,“店家,这里可有农桑要集?”
  “有的有的。”店家踮脚从高处取下一册蓝皮小本,吹了吹封面的灰,“原价八十文,给您讨个彩头,六十六文成交如何?”
  徐闻铮问道,“可否容我在此翻阅片刻?”
  店家眯着眼将徐闻铮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见他虽一身粗布衣衫,但通身气度沉静如水,终是堆起笑脸,“公子请便。”
  徐闻铮立在原处,手指捻着书页不紧不慢地翻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册子便见了底。他合上书册,抬眼问道,“可还有类似的?”
  店家摇头,“我这店小,只有这一本。”
  徐闻铮点头,“多谢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忽见廊下晒着一本书,又瞧见这本书已经被茶水打透,字迹晕染严重,有一小半完全看不清了,于是抬手拿起来看了一眼书名。
  店家走过来,一脸痛惜,“这是赣州城内独一份的拓印本,我家那小祖宗失手打翻了茶盏,弄成这副模样,我琢磨着晒干试试,能救回几页是几页。虽然有些字看不清了,但总比全废了强。”
  徐闻铮对店家说道,“我的主家府上有这书的完本,我可替你誊抄一份送来。”
  店家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忙朝徐闻铮拱手,“若是能抄印一份,老朽必有重谢!”
  徐闻铮微微颔首,转身出了书坊,正巧王庭章也从隔壁的笔墨庄出来,瞧见徐闻铮两手空空,不由得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这可是全赣州城最大的一家书坊,莫不是连本入眼的书都寻不着?”
  徐闻铮默然,并未回答。
  王庭章见徐闻铮不搭腔,越发来劲,他抱着纸砚跟上,“这读书呢,讲究的是天分,如我,八岁便能通晓诗经,十岁便能吟诗作赋,确实少见。”
  “不过勤能补拙,你若是有心学习,我也能点拨一二。”
  徐闻铮:……
  清枝远远瞧见徐闻铮,提着篮子小跑过来,她指了指王庭溪怀里那捆树苗,喘着气说道,“挑了株桃树,两株李树,葡萄苗今儿没找着,改日再来。”
  徐闻铮瞧见清枝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手用袖角替她擦了擦,“何必跑这般急,这赣州城小,不怕寻不到我。”
  清枝抿嘴一笑,拉着他的衣袖,“那我们回去吧。”
  徐闻铮接过清枝手里的篮子,四人走到城门口,正遇着一辆往回走的空牛车。
  徐闻铮扶着清枝上了牛车,清枝对着王家兄弟说道,“今儿都去我家用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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