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42节

  这菜集虽不大,时令菜蔬倒是齐全。
  摊子上还摆着好些岭南特有的果子,都是清枝在京城没见过的稀罕物。她每样都买了些,想着带回去让小侯爷他们也尝尝鲜。
  刚到家,清枝便在灶间忙活开了,她做了一个东坡肉,麻油烤鸡,酱焖鲫鱼和两个素菜,还倒上了这边特有的荔枝酿。
  菜刚开始端上桌,张钺便推门进来了。他没想到,仅一日的时间,这宅子里里外外便被清枝收拾了个遍。
  清枝听见门响,抬头见是张大哥,眼角眉梢都漾着喜气,连声音都比平日清亮几分。
  “大哥,你回来啦!”
  然后又朝着主屋喊道,“二哥,出来用饭了!”
  徐闻铮一直拿着木球细细地瞧着。
  这个木球乍看平平无奇,但这分量不对,里头怕是另有乾坤。听见清枝的喊声,他将木球放进袖袋中,起身出了屋。
  张钺拿出两个酒杯,递给徐闻铮一个。三人坐在一起,阿黄也凑到清枝脚边,清枝扯了个鸡腿给它。
  张钺手快,又扯下另一个油亮亮的鸡腿往清枝碗里一搁,“你多吃点。”徐闻铮也不言语,筷子一伸,挑了块最厚实的鱼肉压在她碗尖上,“你是得多吃点。”
  清枝埋头吃着,不一会儿,碗里又堆成了小山似的。
  她吃完后,刚搁下碗筷,就独自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先把院子东头的那片地翻整出来。
  眼瞅着快到三月了,菠菜,莴笋这些春菜,该下种了。
  徐闻铮给张钺满上一杯荔枝酿,忽地开口,“何时回京?”
  张钺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答得干脆,“明日破晓便走。”
  说完,两人便沉默了。
  许久后,张钺看了一眼院门前,正拿着竹条划地的清枝,轻声道,“照顾好清枝。”
  徐闻铮面颊微醺,眼尾泛着薄红,“自然。”
  两人一杯接着一杯,一壶陈酿不知不觉便见了底。
  徐闻铮枕着胳膊倒在桌子上,张钺也靠在墙边,瞧着也快不省人事了。
  清枝刚进门,一抬眼便愣在当场,张钺指了指徐闻铮,语气有些迷醉,“你管他便是。”
  清枝点点头,弯腰将徐闻铮的胳膊架在肩上,踉踉跄跄地往厢房挪。
  好不容易挪到床沿,刚俯身要放下人,冷不防被徐闻铮手臂一勾,天旋地转间,她便跟着栽了下去。
  清枝整个人跌进徐闻铮的胸膛,她刚要撑起身子,徐闻铮的手臂却像铁箍般骤然收紧。
  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拂过她耳畔,“别动。”
  那嗓音沙哑得不像话,震得她心口发颤。
  徐闻铮带着酒气的话语,透着几丝迷离,“清枝。”
  “嗯?”
  清枝下意识应了声。
  “清枝。”
  徐闻铮又喊了一声。
  这次清枝没回了,只听见他心跳声透过衣料一声声撞过来。
  徐闻铮似不死心般地,又继续喊着。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句,含在他嘴里,还没出口便没了音。
  清枝有些费力地掰开徐闻铮的手,从他温热地怀里一点一点钻了出来。
  取了铜盆打来一些温水,将帕子浸在水里揉搓了几下,又拧干帕子仔仔细细给他擦净了脸,连指头粘上的酒渍也一并擦干净了。
  最后蹲在床沿边,连靴袜都替他除了,又拿热毛巾将他的脚擦了一遍,守了片刻,见徐闻铮静静地睡下了,她才掖好薄被,轻轻退出房门。
  清枝回了堂屋,见张钺独自坐在桌边,抬手揉着太阳穴,脸上的醉意更深了些。她到厨房煮了碗生姜蜂蜜水,搁在他手边。
  张钺盯着汤面浮着的姜丝,神色沉郁。
  清枝见状也不便打扰,悄悄退开。
  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张钺便睁开了眼,他利落地系紧包袱便出了门。
  他这些年始终不太习惯面对离别,在他心里,“离别”二字空茫茫的,没个实处。比起挥手告别,他反倒更能坦然地接受生死。
  他没骑马,只默默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往京都方向走。
  这些年,他似乎大半时光都这么孤零零地走着。
  直到他穿过赣州城,翻身上马,正要扬鞭启程时,身后突然传来清枝气喘吁吁的呼喊声。
  “大哥!”
  张钺回头,见清枝抱着一个包袱朝他奔来,她喘着粗气,鼻尖通红。
  张钺一瞧便知,她这是追了自己一路。
  清枝将包袱递给他,“这是我昨夜给你备下的,你带在路上吃。里面还有一些银子,你帮我带着何大叔的家人。”
  张钺解开包袱,取出钱袋子掂了掂。
  清枝没告诉他,这包银子原本是她准备压箱底应急的,如今都拿了出来。
  张钺把银钱扔给清枝,“何乾的家人我会安置,你无需操心。”
  话音刚落,他猛地调转马头,扬手狠狠拍了一下马背。
  马儿长嘶一声,撒开蹄子便朝城外狂奔起来。
  清枝追着跑了几步,急得眼眶发烫,万千话语堵在嘴边,最后只喊出一句,“大哥,一路顺风!”
  张钺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清枝提着裙摆,急忙爬上城楼,望着张钺的背影,越来越小。
  风轻轻拂过,清枝眼角的泪被吹落,她盯着那抹远去的身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直到那抹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地尽头,他忽然抬起手挥了挥。
  清枝知道,那是张钺在跟她道别。
  第36章 定南乡(二)庭溪哥好厉害……
  两日后,清枝将院子里的地都规整好了。
  院子东侧开垦了一小片方方正正的菜地,土已经翻松,她盘算着过几日种些时令青菜和小葱,西边留了两处树坑,预备栽一棵桃树,一棵李树。墙根下再找人来搭一个葡萄架子。
  眼下虽然还是光秃秃的,但清枝已经能想到等夏天来了,满墙的绿荫,坐在院子里什么都不干,光瞧着都觉得舒坦。
  清枝起了个大早去市集,想买些菜种和树苗,可转了半天也没见着卖树苗的,只拿着一包菜种回了家。刚到院门口,就瞧见一个中年妇人正扒着门缝,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那中年妇人穿着一身鲜亮的衣裳,杏红配着青绿,在乡野间格外扎眼。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根碎发也看不见,虽眼角已生了些细纹,面上却敷着匀净的妆粉,手腕上戴着一个玉镯,倒是个讲究人。
  见清枝回来,妇人讪笑道,“我听说新搬来了个邻居,过来瞧瞧……”
  清枝略一颔首,迎着妇人直勾勾打量的目光,伸手推开了院门,转头问道,“要进来吗?”
  妇人连连摆手,脸上堆着笑,“今日就不叨扰了,我还得赶着进城呢。”说罢,她又往院里瞟了一眼,这才扭身往村口方向去了。
  “对了。”妇人突然回身,“我瞧见你家院子都翻整好了。我家老二最会侍弄田地,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去喊他。”又指着清枝东侧的那座小院,“我家就住那儿,我叫秋娘。有事尽管来寻,千万别客气。”
  清枝暗想,这秋娘瞧着倒是个面善的,点头说道,“多谢。”
  秋娘一听,眼角微微弯起,抬手将鬓边松动的银钗往里推了推,这才转身继续往村口去了。
  清枝正要迈过门槛,忽觉背后一阵发凉。她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个玄衣婆子,约莫五六十岁年纪,身形却佝偻得像棵老槐树,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根乌木拐杖。
  她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连头发都包在黑巾子里。
  清枝的目光刚扫过去,那婆子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了几分。
  那张脸青白青白的,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眼睛直勾勾地钉在清枝身上,活像要剜下一块肉来。嘴里咕咕哝哝念着听不清的咒骂,转身就往自家院子走。
  清枝不由心头一跳,这枯瘦如柴的老婆子,为何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她不由得有些发怵,拿着菜种进了院门,回身仔细插好门销,这才松了口气。
  进了院子,她将菜种小心地放在墙角,又取来木盆接了清水,细细洒在土上,末了就着剩下的水净了手。
  冰凉的水没过指尖,让她的心也安稳了些。
  清枝暗自记下,往后出门定要绕开那婆子的院子。横竖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便是。
  清枝抬脚进了堂屋,抬眼就见徐闻铮坐在窗边。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侧脸投下光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他指尖那枚木珠子转得又轻又稳,眉头却微微蹙着,显是在想什么要紧事。
  清枝走到他身后,弯腰细细打量着他手里的木珠子,见无甚稀奇,然后开口说道,“二哥,我想在院里打一口井。”
  徐闻铮指间转动的木珠忽地一顿,他像是才醒过神来似的,眼睫微抬,“好。”
  那声音又低又缓,却透着几分纵容。
  二哥说,往后再也没有徐闻铮,也没有小侯爷,只有一个名叫徐淮的,是她的二哥。若是旁人问起大哥去向,只说在北边当差,其余一概不知。
  清枝在他身边坐下,“二哥,院外那块地全种菜,我们是吃不过来的,我想着,要不要种点别的。”
  她支着头看向徐闻铮,“可我一时也没想好,要种点什么好。”
  徐闻铮侧过脸来看她,语气又温柔了几分,“不急,慢慢想。”
  清枝眼睛忽地一亮,“对了二哥,屋后头还有一块闲地呢。”她声音变得轻快起来,“我想着搭个鸡舍可好?养些鸡鸭,平日也能添个蛋吃,只是,可能会有些吵……”
  徐闻铮低笑一声,“这么一来,你怕是从早到晚都不得闲了。”
  清枝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笑开,“也是。不过横竖日子还长,我一样一样慢慢收拾便是。”
  后面她还要想想如何赚些银子,毕竟米粮还是要购置的。
  清枝望着窗外新翻的泥土,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了些。二哥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原本瘦削的脸颊也渐渐丰润起来。
  她转了转略有些酸胀的手腕,心想,过两日她再去市集买只老母鸡炖汤,非得把二哥掉的肉尽数补回来。
  徐闻铮抬眼瞧着清枝眉目舒展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软,他垂下头,嘴角勾起一丝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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