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40节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桶身重重砸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清枝整个人被甩出桶外,后背结结实实拍在地上,疼得她眼前一黑。
  清枝眼前开始金星乱冒,耳边尽是碎石砸落的噼啪声。
  突然“咚”的一下,一小块石子先砸在碎木板上,又弹起来砸中她的额头。温热的血立刻顺着额头淌了下来,视线顿时糊成一片。
  她用胳膊肘撑着地,一点一点地,奋力朝山体外围挪动。渐渐地,她觉得眼前像是蒙了层越来越厚的红雾,连近在咫尺的碎石都开始辨不清轮廓。
  清枝不知道自己究竟挪动了多远,她感觉到手臂开始微微发颤,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狠狠栽了下去。
  她最后只能艰难地抬起眼皮,瞧见山脊的那头,翻涌出的一股浓浓的黑烟。
  清枝心里忽地涌出一个念头,她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昏迷前的最后一眼,她似乎瞧见了阿黄。
  阿黄……
  怎么是阿黄呢?
  她心里明明想着的是小侯爷。
  ……
  张钺眼尖,最先瞥见山道拐角窜出的那个黄影子。
  他定眼一瞧,是阿黄。
  只见它毛发湿透,耳朵和腿上还有两处伤口。张钺一看便知,那是被利器所伤。
  他刚要上前,阿黄却一反常态,瞅见他时非但没扑过来摇尾巴,反而扭头就往深山里头蹿了几步。
  此时天刚放晴,山洞爆炸时产生的黑烟,此时也几乎散尽了。
  阿黄见张钺迈步过来,它便继续往林子里窜去,跑几步就回头瞅一眼,像是怕他跟丢了似的。
  张钺心头突地一跳,阿黄莫不是在给自己带路?难不成它晓得清枝的下落?
  这个念头一起,他顿时脚下生风,越跟越快。
  阿黄像是通了人性一般,见他提速,立刻撒开了腿在林间飞窜,黄色影子在树缝里时隐时现,似一道金色闪电,只留下掠影。
  果然,穿过一片密林,地上突然多了好些杂乱的脚印。张钺扒开一丛灌木,竟露出了一条隐蔽的土道,道上还留着新鲜的车辙印子。
  张钺一眼就看见清枝倒在地上,额头的伤*还在汩汩往外冒血。
  他心头猛地一紧,冲上去抄起人就跑。
  ……
  清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只觉得天昏地暗。
  此时人是醒来了,但眼睛却睁不开,四肢也无法动弹,头上被裹了厚厚的纱布,额头的伤口依旧在疼。
  “山洞里,除了清枝,无一人活口。”
  张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清枝的心猛地一紧,那何大叔……
  “昨夜梳理了线索,这三个月来,在赣州城消失的外地人,足足上百,这还是报了官的。”
  “看来这私铸铜钱的摊子可不小啊。”
  徐闻铮此时才出声,语气里满是疲惫,“若没有京中的大人物在背后撑着,地方官不装聋作哑,这事便办不成。”
  张钺似乎也赞同这种说法,并未出声反驳,他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那日突审,许是上头的人得了风声,为防止牵连,索性将他们全数灭了口,连人带证据都封在那山洞里。”
  “另外,传给天枢卫的密报,确实出自何乾之手,这与我先前推断的分毫不差。不过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还待查证。”
  见徐闻铮沉默不语,张钺又压低声音说道,“我查到何乾的独女三年前突发恶疾,这趟押解的差事他本可以不接,可他闺女等着抓药的银子,这才硬着头皮走了这遭。”
  “我已派人将他的尸身装殓妥当,明日便安排人手送往京都。”
  “何乾的女儿和清枝一般大,也许是不忍心她被抓去矿场做苦力,才给她谋划了逃走这一出。”
  张钺的话里带着些许涩意,“何乾那份,记我头上,我会妥善安置他的家人。”
  清枝默默听着,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这两日,徐闻铮一直守在清枝的屋子里。
  入了夜,他端来一盆清水,小心地给清枝净手,忽地感觉到清枝的食指微微动了一下。
  他猛然抬头,只见清枝正望向自己,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徐闻铮眼下青黑一片,眼神里满是疲惫。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仿佛那不是普通的手指,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只是他手上的动作既笨拙又生硬。
  清枝心里明明难过得要命,却突然有点想笑。
  第34章 岭南行(三十三)目光不自觉地凝在那……
  连日的阴雨总算歇了。
  今晨,朝阳懒懒地爬了上来,洒下了些许暖意。连风也轻和了许多。
  徐闻铮正闲适地翻看着一本杂文,忽听得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只见清枝叉着腰站在柴堆旁,对着缩在缝隙里的阿黄道,“阿黄,你这腿毛今日必须剪。”
  徐闻铮这两日常听清枝念叨,说阿黄右腿被匪徒划了道深口子,日日上药总不见好。
  阿黄偏生爱在泥地里打滚,这几日阴雨不断,它每回溜出去,总要沾得满身湿漉漉地才回来。
  刚敷上的药膏,转眼就被它蹭得干干净净。
  清枝急得没法子,说要剪了那处的腿毛,好好给它包扎起来,这伤口才能愈合。
  没曾想她今日当真动了手,可阿黄却是个不省心的,缩在柴堆缝里死活不肯就范。
  清枝在柴堆旁立了半晌,眼看着朝阳渐渐爬上她的肩头,将浅浅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此刻阿黄缩在柴堆缝隙里,任凭清枝好言相哄还是厉声威吓,就是铁了心地,不肯露头。
  清枝见逮不着它,索性往石凳上一坐,抄起篮子里的冬笋剥了起来。
  她的手指翻飞间,褐黄的笋衣便层层剥落,没多久,地上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将那剥净的笋肉往木盘上一放,白生生的笋肉并排放着,滑嫩嫩的,还沁着些湿气。
  阿黄在柴堆缝里蜷得久了,到底是耐不住,开始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见清枝只顾着低头料理那些冬笋,它便悄悄将脑袋往外头挪了半寸。
  清枝余光瞥见,手中动作未停,只轻叹道,“罢了,既然你不情愿,不剪也罢。”
  阿黄这才踱着步子晃了过来,挨着清枝的布鞋,蜷缩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自己的前爪。
  正当它舔到兴头上,忽然觉着后颈的皮一紧,四爪还没扑腾两下,整只狗已经被清枝拎了起来。
  清枝抄起早备好的剪刀,咔嚓几下便把它右腿伤口一圈的毛剪了个干净,又拿出备好的药膏往它伤口一抹,顺手扯过纱布将它的狗腿缠了两圈,利落地打了个结。
  “好了。”
  清枝把阿黄往地上一搁,起身走了两步,伸手抄起一把笤帚,三两下将散落的狗毛,笋衣扫作一堆,又就着檐下木盆里的清水净了手,掏出棉布帕子擦了擦,再次坐下,继续剥起笋来。
  阿黄耷拉着脑袋窝在墙角,连尾巴都蜷缩着,浑身上下都透着委屈,不再出门撒欢,也不跟清枝亲近。
  徐闻铮看着,轻轻摇了摇头。
  这世上又多了个被清枝骗过去的。
  此时日头爬高了些,外头传来卖货郎沿街的叫卖声。隔壁炸糕坊也开了门,听见“滋啦”一声,糯米糕子放进油锅里炸的声音。
  不一会儿,油糕的香味便越过墙头飘了进来。
  清枝抬头看向徐闻铮,“今日我们吃炸酥笋如何?”
  徐闻铮唇畔的笑意未敛,只颔首道了声,“好。”
  清枝笑得眉眼弯弯,起身进了厨房。她将剥好壳的冬笋切成薄片,放在盘中。然后在木碗里加入三勺面粉,两勺水,一小撮盐,还加了几滴姜汁去腥,再用筷子调成糊状。
  将柴火引燃放入灶膛,然后从罐子里挖了一大勺猪油放进锅中,待油锅烧热,将冬笋片裹好糊糊放入锅子,瞧着冬笋炸至微黄捞了出来。
  待油温升高,锅里有青烟透出,再将冬笋复炸片刻,直至金黄才捞出来,小心摆入盘中,然后在上面捻了一些盐和花椒沫,瞬间麻香四溢。
  清枝将炸好的冬笋放在桌子上,朝着徐闻铮喊道,“出来尝尝?趁热才好吃。”
  徐闻铮搁下那卷杂书,起身朝清枝走去。
  新炸的酥笋金黄透亮,还滋滋冒着香气,他接过清枝递过来的竹筷,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炸酥笋外酥里嫩,脆壳咬下去咔嚓作响,内里鲜嫩,带着冬笋淡淡的清甜。
  清枝坐下来,托腮瞧着,心下感叹,小侯爷吃东西一向好看又得体。
  虽然她从未亲耳听小侯爷说过,可日子久了,也瞧出一些端倪,小侯爷他不爱吃甜食。
  有时她心血来潮做些小点心,若咸口和甜口的放在一起,小侯爷都只尝咸口的。
  所以,清枝后来就很少做甜口的吃食了。
  她闭目舒展,张开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脖颈轻轻转动了下,筋骨发出细微的脆响。
  这片刻的闲适让她忽然觉得,若能在此长住倒也不错。可前日她听见小侯爷与张大哥在院子里商议,说是初五便要启程。
  明日便是初五了。
  提起张大哥,自前日离开后,竟再未见过他的身影。清枝心想,许是他手头有什么要紧事绊住了脚,所以连着两日都不曾踏入过这里。
  说话这座宅院还是张大哥安排的。
  清枝不由得感慨了一番,没想到京都一个小小的捕头,放在这里竟有这么大的面子,能给安排这么好的宅子。
  徐闻铮用过几片炸酥笋,取了一张素帕擦了擦嘴角,抬眼却见清枝的眸底还凝着一丝愁绪,久久不散。
  他能察觉到,清枝虽面上和往常一般会和他说笑,可那笑意却不及眼底。
  自峒山那桩事后,她举手投足间便添了几分谨慎,像是枝头被弹弓打过的雀儿,很难再全然舒展了。
  徐闻铮知道清枝自从出了侯府,一直将自己活成个局外人。仿佛这路上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人生,而她只是一个过客。除了他,旁的东西她都不甚在意。而今她终于渐渐明白,这世道若是一方戏台,那每个人都是戏子,连她也不例外。
  徐闻铮暗自叹息,这一番变故,不知要在清枝心口刻下多深的印痕。
  临睡前,清枝又清点了下自己的包袱,将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数了数确认没有什么遗落,又一件一件放回去。
  翌日一早,她便早早收拾好了。
  贴身包袱往身上一背,看着车夫将两个箱子搬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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