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27节
张钺怔在原地。
这个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少年,此刻双目猩红如困兽,那张永远戴着完美面具的脸,此刻碎裂得不成样子。
张钺矮身欲接过清枝,轻声劝道,“我来吧。”
徐闻铮恍若未闻,只是将怀中人搂得更紧,踉跄着起身,往前迈步。
张钺觉察到,徐闻铮的脚步已经开始虚浮,整个人摇摇欲坠。
还未等他上前搀扶,徐闻铮便如断折的青松般轰然跪地,怀抱着清枝一同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第二日,清枝在山洞里醒来,她猛地坐起身,只觉喉间一紧,嘴角颤了颤,像个掉了牙的老妪,只能挤出“咿咿呜呜”的声音。
直到看见徐闻铮靠坐在自己身边,她才歇了说话的心思,嘴里依旧充斥着一股铁锈味。
“他没事了。”
张钺将新拾来的柴火抱进山洞,转身对着清枝说道。
他走到清枝旁边,端了碗水给她喂下,“你不要命了,若是我没来,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咬着?”
清枝笑笑,但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
张钺摇了摇头,手中的枯枝“啪”的一声折断,被他随手抛进火堆里。
“昨日我不小心踏空,中了猎人布下的陷阱,在坑里待到许久才爬出来。”
说着他指了指山洞口,“不过我在陷阱里,捡了一只野兔。”
清枝抬眼看去,果然有只肥兔子前爪后蹄都被韧草捆得结结实实,圆滚滚的肚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渍。
她转头又朝徐闻铮看去,见他依旧在昏睡。
张钺抽出腰间的匕首,大步走向洞口,他粗糙的手掌掐住兔子的后颈,兔子的后腿在空中徒劳蹬动,拼命挣扎,却逃不出张钺的手掌。
转眼张钺便消失在洞口。
没多久,他便将拾掇好的兔子套在木棍上,拿在火堆上翻烤。
“今日先在洞里休整一晚,明日再走。”
清枝点头,现在她和小侯爷都没办法上路,只能在这山洞里凑合一晚。
待兔肉烤出肉香,清枝指了指自己的包袱,嘴里“嗯嗯”两声,张钺见状将包袱递给清枝。
清枝从里面拿出一个罐子递给他,张钺接过,打开一看,是蜜浆。
他问道,“要刷这个?”
清枝点头,见张钺照做,她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徐闻铮也终于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便是清枝苍白却明亮的笑脸。
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胸口的那道裂痕里,竟然硬生生的长出了一条软肋。
第23章 岭南行(二十二)连痛都要咽进肚子里……
原本五日就能到信州,偏遇上山洪,耽搁了三日才到。
徐闻铮的手掌因为抹了伤药,七日沾不得水,所以每次梳洗都是清枝伺候他擦脸净手。他隐约觉得,清枝待他似乎有些不同了,可细想之下,又像是自己多心。
她依旧将他照顾得妥帖周到,事事上心,处处留意。
他偶尔会想起之前在山崖上说过的那番话,想起清枝的眼泪落在他背上时的滚烫,这时他总会心头一紧。
清枝倒像没事人似的,每日照旧嘻嘻笑笑,仿佛那日的事从未发生过。
徐闻铮更不愿在她面前提起,索性将这些记忆深埋,再也不去触碰。
清枝的嘴因为长时间承受重力,咬合还需要几日才能恢复,吃饭时只能微微张开条缝,一勺粥要分好几次才能慢慢喝下去。
此时入了仲夏,信州的午后闷热难当。
青石板路被晒得滚烫,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连街边的茶摊都懒得出来招揽生意。
清枝要了碗冰镇后的荔枝膏水,在码头找了处阴凉地坐下,慢悠悠地喝着。
粘稠的热浪里,柳叶都卷了边。蝉鸣声穿透凝滞的空气,在码头边此起彼伏地响着,反倒衬得四周更加闷热。
这几日她面上依旧笑吟吟的,可只要一靠近小侯爷,那日山崖上的话便会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她明白,那般情急之下,他说那些话全是为了保全她。
道理都明白,她总劝自己,莫要放在心上,可那念头偏生不听话,时不时就要窜出来,搅得她心头一阵翻腾,难受得紧。
清枝深深吸了口气,唇角又抿出个笑来。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守住做丫鬟的本分才是。
突然,一阵急雨重重地砸下来。本就冷清的街道上,转眼间一个人影都不见了。
清枝慌忙躲进路边酒肆的屋檐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积水顺着沟渠流向江河。檐角的雨水连成银线,在风中斜斜地飘摇,潮湿的空气中渐渐泛起泥土的腥气。
暑气,似乎就这般骤然散了。
“清枝。”
小侯爷?
清枝闻声转头看去,见小侯爷撑着一把素淡的油纸伞,站在雨幕中,正望着她。
虽说小侯爷这张脸做了假,看起来就是个相貌清秀的普通少年。
可不知怎的,他就这么普普通通地往雨里一站,就算挡着脸,光瞧个背影,也比旁人好看得多。
那笔直的腰杆像颗青松似的,果然,通身的气韵还是藏不住的。
她看着小侯爷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他踩过积水坑洼的青石板,溅起细小的水花,最终在她面前站定。
清枝依旧笑着望着他,似乎用眼睛问道,“你怎么来了?”
徐闻铮目色温润,轻声说道,“接你回去。”
清枝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油纸伞,刚举到徐闻铮头顶,却见他突然抬手一抽。
“我来。”
两人行走在雨幕中,突然一阵疾风掠过巷口,徐闻铮手中的油纸伞猛地一晃。
清枝额前一缕碎发被风吹散,晃晃悠悠地垂在眼前。
徐闻铮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刚要触到那缕发丝,清枝却偏头避开,自己将发丝别在耳后,然后朝他笑笑。
徐闻铮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那阵风掠过的凉意。
他瞧着清枝神色如常,甚至嘴角还挂着那抹熟悉的浅笑,忽然觉得是自己多想,有些失落的将手收了回来。
两人从码头回到客栈,也就百十来步。
徐闻铮将伞递还给店家,跟着清枝踏上楼梯。
木楼梯吱呀作响,他的目光几次落在她背影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清枝始终神色自若,甚至在上楼时还回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太过自然,倒显得他那些未出口的话多余了。
“好好休息。”
徐闻铮抬手,替清枝轻轻掩上了房门。
半刻后,张钺一把推开徐闻铮的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徐闻铮跟前。
他浑身透着水汽,靴底还带着未干的泥水,在青砖地上踩出几道湿漉漉的脚印。
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气和疑惑,“你那封密信,到底写了什么?”
不等徐闻铮回答,他又说道,“你知不知道,如今天枢卫真正掌权的几位大人物,全都奉圣命往这边来了?”
徐闻铮放下刚才被扰乱的心绪,语气淡然,“只是告诉他们,我人还活着。”
那封信虽未署名,但当今圣上认得他的字迹。他曾当众夸徐闻铮的字,瘦似孤鹤衔白雪,润如春谭映月宫。
“徐闻铮,我看你是引火烧身!”
张钺猛的站起身来,恨不得朝徐闻铮脸上揍一拳!要死也别把他推下水!
如此这般,他们这一路东躲西藏作甚?直接将脖子搁在别人的刀尖上岂不是更省事?
徐闻铮依旧淡然,“我必须在他们眼前死一次。”
只有在圣上的心腹面前死一次,才能彻底摆脱朝廷的监视。
张钺眯起眼睛问道,“这事儿,你有十成把握能瞒天过海?”
张钺死死盯着徐闻铮,突然觉得,眼前这人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那双眼睛瞧着平静无波,实际上却有不要命的狠劲。
作为定远侯府的小侯爷,他怎会不知天枢卫那几位的底细?
张钺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那可是天枢卫最高阶的人物,最擅长的就是隐匿行踪,暗查秘访。如今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如何能瞒得过他们?”
见徐闻铮神色依旧平和,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天珺十二卫,也都调来此地。”
这十二人素来戍卫皇城,此番乃是首度离京。
徐闻铮朝他看来,“那是我特意为你安排的。”
见张钺面露惊诧,他继续说道,“旁人未必,但这十二人,必是圣上的心腹。”
“既是忠于圣上的,便也是你能用的。”
张钺恍然,胸口的怒气忽然泄了大半,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挑眉问道,“接下来如何?”
“眼下还未到时机,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说着徐闻铮望向窗外,这雨停了。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飘渺,继续说道,“得先有人挡在前头。”
张钺脸色一愣,脑海里浮现一个身影,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沈全方?”
徐闻铮点头,“他必会出手,搅了你和天珺十二卫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