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16节
不多时,眼前的橘红忽地覆上了一层有暗影,他缓缓睁眼,正对上清枝低垂的视线。
清枝正蹲在他头顶上方看着他。
她眼神依旧清澈,打湿的碎发还贴在额前,她见张捕头睁了眼,轻声问道,“张大哥,你还好吧。”
他低哼一声,侧头避开她的目光。
这是嘲讽来了。
清枝见张捕头冷着脸,也不多问,只当他是动弹不得,心里烦闷。
她将手里的棉布帕子展开,替他将整张脸都擦了一番,动作算不得轻柔,但帕子覆在面上时,片刻的清凉让张捕头顿感舒坦。
清枝擦完他的脸,伸手抬了抬他的胳膊,见他手臂活动自如,力道也有,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可没有力气再驼一个人过去了。
更何况这张捕头比小侯爷还壮实些。
清枝矮身蹲下,试着架起张捕头的胳膊,让他借她的力缓缓站起来。
直至此刻,张捕头才明白过来,清枝这是来捞自己的。
他强提着一口气,硬是将身子绷得笔直,借清枝的力道不过三分。毕竟她细胳膊细腿的,在他眼里跟芦杆似的,稍微压些力道就折了。
他喘着粗气,开口艰难,但仍忍不住问道,“为何救我?”
她本可装作未见,任他在这浅滩上自生自灭。
“什么?”
也不知清枝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装傻。他强压着烦躁,索性挑明,“若不救我,待徐闻铮伤势好些,你二人便可以远走高飞。”
清枝依旧脸色平和,轻声吐出,“那你会受罚吗?”
“什么?”
这回倒轮到张捕头怔住了,他眉头一皱,反问一句。
清枝依旧撑着张捕头挪动着步子,声音有些轻,“若我们逃了,你回去会受罚吗?”
顿了顿,她又说道,“即便不受罚,若犯人在你手里逃走,这差事你定是保不住了。”
张捕头垂首沉默,借着低头的动作掩住了眼底的波澜,再抬眼时已换上惯常的讥诮神色。
“真是个傻子。”
清枝听见了,但权当了耳旁风。
她心里还惦记着小侯爷的伤,刚才虽挤净了脓水,又抹了药粉,但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最让她心惊的是,挤脓水时小侯爷连眉头都未皱一下,要不是他胸口还有起伏,她真感觉他和尸体无异了。
思及此,清枝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张捕头见她表情越发凝重,也不再多言。
清枝将张捕头安顿在徐闻铮身侧,然后将水壶递给他。张捕头接过,猛灌了几口,凉水划过喉管,那股火烧火燎的燥意终于得到缓解。
他见清枝撩起裤脚,简单处理着自己的伤口。她腿上青红一片,那淤伤颜色鲜烈,分明是这一两日才落下的新伤。
这一看便知她这一路走得甚是艰难。
他心头忽地涌起几分不忿,这徐闻铮将她独自扔在了桐城,竟还值得她这般拼死相护?
清枝掏出昨日剩的冷馒头递过去,“张大哥,你先垫着。”
张捕头看着馒头,空荡的胃早饿得绞疼,涎水不受控地漫上舌根,却没伸手去接。
他问道:“你呢?”
清枝摇头,“吃不下。”
张捕头看了一眼徐闻铮,心里又划过一丝烦闷和嫉妒。
这些年笑脸相迎,围着他打转的,不是图他腰牌上的那点权,就是惧他手段狠绝。似这般不掺算计,不计回报的赤诚相待,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清枝起身,“我去找找有没有别的出路。”
她不放心地又看了徐闻铮一眼,俯身将他额前的发丝理了理,动作轻柔。然后抬脚顺着滩涂往下游走去,她想试试能不能走到水域开阔处,若是能遇上一艘船便好了。
昨夜慌忙赶路,四下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现在看哪儿都眼生得很。眼下不过是硬着头皮试试看罢了,清枝心里也没底。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日头越发晒人。
她将棉布帕子盖在头顶,吸收些头顶的热气,瞧见河滩边长着一丛丛比人还高的芦苇,便挪步过去,往苇丛投下的阴凉里一坐,稍微喘口气。
她心下盘算着,若再走半个时辰还走不出这滩涂,她便回去另想法子。
突然,身后芦苇丛“哗啦”一声剧烈晃动,惊得她浑身一颤。
她心头一跳,疑是自己眼岔,僵着身子屏息回望。却见那芦苇丛分明簌簌乱颤,杆子扑簌簌地抖,显然藏着什么活物。
清枝想起好几年前的某个午后,她坐在厨房门槛上剥豆子,杜大娘轻摇蒲扇,慢悠悠地讲着她小时候村里发生的旧事。
“那林子里有吃人的大虫,还有站起来比房檐还高的黑瞎子。有年我们村里的猎户张老二进山打猎,好几日没信儿。”
杜大娘啧啧两声,继续说道,“后来村里人找着的时候,他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白森森的,连衣裳都叫野兽撕得稀烂。”
清枝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不由得心里发毛,后背直冒冷汗,腿脚发软站不起身,却还是硬生生地往后蹭了两步。
第15章 岭南行(十四)我得紧着小侯爷
突然,芦苇丛里冒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两人四目相对,那孩子显然也下了一跳。
“你也是来掏野鸭蛋的?”
小孩拧着眉头,颇有些老气横秋的意味,“这片早被我翻遍了。”
话音刚落,他一手划开芦苇丛,从里面钻了出来。卷起的裤腿还在滴水,衣襟里兜着几颗青壳鸭蛋,抬脚便要离开。
清枝猛地站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小兄弟,你是这附近人家的孩子?”
小孩立刻将怀里的鸭蛋护得更紧了,他警惕地瞪着她,“是又怎样,我家就在前头不远!”
清枝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小孩莫不是以为她要抢他的鸭蛋?同时又心头一喜,既然有小孩在此处,说明必定有村子在附近。
清枝松开了手,俯身看着小孩,“小兄弟,我乘的船翻了,昨日被河水冲到了这儿。与我同行的还有两人,他们伤得不轻,能不能请你帮忙叫村里人来救我们?”
出发前张捕头特意叮嘱,让她不能暴露身份,危机还未解除,必须隐姓埋名过一阵子。
小孩神色松动了几分,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清枝,半晌才道,“行,但你得给我五文跑腿钱。”
“若能找来帮手,我给你十文。”清枝答应得极为爽快,又指了指来时的方向,“沿着河岸往上游走,约莫半个时辰就能找到我们。”
小孩点点头,转身就要跑,忽又折返回来,板着小脸郑重其事道,“记住!不许说是在这儿遇见我的,更不许提野鸭蛋的事!”
清枝连忙竖起三根手指,认真道,“我绝不往外说半个字。”
小孩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转身就往山林里窜去。他跑得飞快,没一会儿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树丛中了。
清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她定了定神,这才提起裙摆,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离开这么久,不知道小侯爷现在情况如何。
回去的路上,清枝越想越心焦,不由得加快步子。此时的日头愈发火辣,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一般。
待瞧见那棵古樟,她心里的焦急更甚,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徐闻铮跟前,见徐闻铮呼吸平稳了些,胸口的起伏还在,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遇到人了,一会儿就来接应咱们。”
清枝见张捕头醒着,便轻声告知。说话间,她蹲下从袖中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徐闻铮擦脸和手。
张捕头眉头一皱,语气有些警觉,“来的是何人?”
“方才在河边芦苇丛里遇见个孩子。”清枝手上动作不停,继续说道,“已经回村找大人帮忙去了。”
张捕头神色一舒,将手臂枕在脑后,笑道,“小孩的话,你也信得。”
清枝不语,仔细查看了徐闻铮胸前的伤口,她轻轻按了下,见没有脓血流出,又想着等村民来了就能找大夫给小侯爷疗伤,提着的心又放下来一些。
谁知左等右等,没等来救人的村民,倒先等来了老天爷变脸。
方才还晴朗的天色骤然阴沉,乌云如泼墨般压了下来。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天际,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瞬间溅起无数水花。
清枝慌忙起身,举目四望,周围哪儿有什么可躲雨的地方。
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清枝咬着唇,脱下自己的外衫,双手撑开挡在徐闻铮头顶。
可这雨来得又急又猛,眨眼工夫就把外衣浇得透湿。
等了又等,雨幕中始终不见人影。
不能这么等下去了。
清枝一咬牙,将外衣往肩头一甩,披在身上,“我自己去寻人来。”
话音未落,她已经捞起裙角冲进雨幕中。
暴雨如注,江面腾起茫茫白雾,先前走过的滩涂早已被浊浪吞没。每走一步,布鞋都陷入浑浊的泥泞里,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
想到小侯爷的伤口又要被雨水浸泡,清枝心头难受得紧。
正艰难跋涉间,前方雨幕中忽然透出几点橘红色的星子。
是火把!
在暴雨中明明灭灭,却让清枝眼头一热!
清枝踉跄着扑向前去,终于迎上了四个披着蓑衣,举着火把的村民。
领头的正是先前那个摸野鸭蛋的孩子,见清枝迎上来,他神色有些得意,“看,我没骗你们吧!”
“还真有人困在这儿!”
一个体格壮实却瞎了一只眼的村民举着火把凑近,憨厚地咧嘴一笑,“河生这小子非要我们来,大伙儿还当他又编瞎话呢。”
另一个披蓑衣的老汉接话:“这暴雨天的,眼看天色要黑透,我们*本打算折回去的。可这小崽子死活不依,非要我们来这滩头看一眼才罢休。”
清枝眼眶发热,也顾不得客套,赶忙说,“劳烦各位随我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