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15节

  他眼前忽然浮现八岁那年的冬节宫宴,宫女失手打翻的热汤撒在了他的锦衣上,更衣途中被人推下水塘。
  多年梦魇,竟在此刻重现。
  这江水,竟比记忆里的水塘还要冷上三分。
  他连抬指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睁着眼,看着日头一寸寸往西山坠去。
  张捕头瘫在他身侧,面色灰败如纸,只胸口还有丝微弱起伏。
  两人如两具残破的躯壳,连呼吸都显得疲累,谁也挤不出半句话来。
  徐闻铮眼前的光景渐渐模糊起来,头颅似有千钧重,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了。
  他暗想,看来真要命丧于此了。
  望着逐渐暗沉的天穹,他竟低低笑出了声,那笑声散在风里瞬间支离破碎。
  记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转过,恍惚间又见祖母倚在朱漆廊下,举着糖块逗他:“怎会有小孩不喜甜食?”
  他抿着嘴摇头。
  祖母的叹息混着檀香,抬手抚上了徐闻铮稚嫩的脸颊,“连糖都不肯沾的孩子,命里的甜头便要比常人少上一份。”
  祖母的眼里满是疼惜,“我家铮儿啊,真是个小苦瓜。”
  他又想起那个瘦弱的身影。她脸上的笑如八月朝阳,明晃晃的热烈,递给自己灌了蜜浆的水壶,歪着头问他,“甜吗?”
  ……
  往事如潮水翻涌,将他拖往意识最模糊的深渊。
  斗转星移,月落日升,这一夜竟比他这十五年的人生还要漫长。
  “小侯爷!”
  清枝?
  徐闻铮的脖颈像是生了锈一般,每转动一分都牵扯出撕扯的剧痛。他咬紧牙关,喉间溢出半声闷哼,终于将头偏过三寸。他强撑着眼皮望去,眼前却是雾蒙蒙一片,仿佛刚才的那声呼唤是自己的错觉。
  没想到死前最后一刻,他听见的竟是清枝的声音。
  他想,她的余生定会安稳顺遂。
  忽地想起清枝送给自己的发带,本能地想抬手触碰,臂膀却如灌了铅一般。
  最后只能无奈笑笑。
  “小侯爷!”
  这声音颤巍巍地荡在风里,带着哭腔和喜极而泣。
  恍惚间,他似乎真的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奔来。
  清枝一路寻来,脚上的布鞋早已磨破,碎石划在脚底,疼得她直打颤,可她不敢停下步子。
  她不停地在心里默念道,小侯爷还在等着她。
  她不知这碎石滩究竟有多长,也不知要走到何时才能寻见他。
  她只知自己不能停下。
  脚下的每一步仿佛都成了执念,她告诉自己,再走一步,或许再走一步就能看见他。
  就这样,她行了一夜。
  山上偶尔会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身后的风如鬼魅般在自己耳边低语。
  残月西坠,东边山脊线突然迸出一线金芒。
  天亮了。
  清枝嘴角干裂,脚步虚浮,仿佛就剩一口气在支撑着她前行。
  直到她看见了那个仰面躺在滩涂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一个骇人的念头倏地钻入她脑中,她嘶哑的声音带着颤抖,“小侯爷!”
  只见那人缓缓转头看向她。
  她强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不听使唤地,啪啦啪啦直往下掉,似乎要将此生的泪水哭尽!
  她跌跌撞撞地朝他奔去!
  她的小侯爷还活着!
  她的小侯爷还活着!
  她还有家!
  ……
  第14章 岭南行(十三)真是个傻子
  清枝解开包袱,翻开叠好的棉布衣裳,从里头摸出一个红色的瓷瓶。
  她拔开塞子,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又取了水,小心托起徐闻铮的下巴,将药喂了进去。
  这是莫大夫送给她的保命药丸,统共也就三粒。
  清枝捏着药丸时,指尖都是抖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这保命的丹药便落进石缝里,再也寻不回。
  见徐闻铮喉咙微微动了一下,将药丸艰难地咽了下去,清枝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松了些。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又小心地将瓶子塞好,放回棉布衣服最里层。
  莫大夫说若遇上险事,这丹药能续三日性命,此时真用上了,清枝心里却没底,不知是否真有这奇效。
  她举目四望,忽见二十丈外有一颗樟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其下恰有一块平整的空地,可以暂时容身。
  再看向小侯爷,见他呼吸依旧微弱,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还透着几分灰淡。
  清枝暗忖,小侯爷就剩下一口气,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人挪到那阴凉平整处,再做打算。
  待日头攀高,石头似火烤一般,小侯爷哪里还经得住?
  想及此处,清枝拿出帕子,浸在水里打湿,然后拧干了些水,简单地给徐闻铮擦了擦脸。
  “小侯爷,你再忍忍。”
  说罢她起身朝老樟树走去。
  离老樟树愈近,那樟木的清香就愈发浓郁,混着还未散去的晨露,幽幽钻进鼻息,带着几分湿润和凉意。
  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两口气,紧绷的心神也不由自主地舒展了几分。
  清枝俯下身子拔除树下的杂草,又去远处抱来一捧干草,细细地铺在空地上。从包袱里拿出薄毯覆在干草上,将四角扯直,又压平整。
  起身看了一眼还算平整的干草垫子,她轻轻拍下衣袖上的草屑,转身朝徐闻铮走去。
  “小侯爷,我背你过去。”
  她声音很轻。
  虽说知道徐闻铮并不能给她回应,可她还是要说,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的那口气硬生生留在人间一般。
  她试了两次才找到合适的姿势。一脚跨在徐闻铮腰腹的另一侧,然后坐下,附身拽住他的手腕,背部猛的发力,将他拉起。
  徐闻铮虽被拽着坐了起来,但身子却如风中的残烛般摇晃,眼看着又要歪倒下去。
  清枝一咬牙,反身蹲下,将徐闻铮的双臂架在自己脖子两侧。徐闻铮整个上半身便撞在清枝单薄的后背上。
  清枝脚下不稳,摇晃了下,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然后她猛地发力,撑着地一点点站起来,弓腰背着徐闻铮,一点一点朝干草垫子迈出步子。
  她双脚颤抖,每走出一步,都要缓上几口气才能抬脚迈出下一步。
  徐闻铮的头沉沉地枕在她肩上,气息轻得比羽毛还飘忽几分。
  清枝才挪了两步,便觉得体力到了极限,膝盖直打晃,她咬着牙,手臂也开始颤抖。
  可她不敢松手,仿佛背上背着的是昆山玉魄,一旦放手,就会跌落在地,摔个粉碎。
  她脸色的汗水开始如水般滴落,有些汗珠滑进眼眶,咸涩难忍,可她却腾不出手来擦拭,视线更是被汗水糊住。
  一步一步……
  每一步都用尽了力气。
  然后又深吸一口气,从骨子里榨出新的力量,抬脚迈出下一步。
  差十步,差五步,差三步,差两步,差一步……
  最后她双膝直直跪倒在地,膝盖一阵酸麻,她猛喘两口气,才抖着手臂,缓缓将徐闻铮放下。
  她不敢停歇,赶紧扒开他的衣襟,仔细查看伤口。
  伤口露出来的那一瞬,清枝的心都拧紧了。
  徐闻铮身上的旧伤本就没好全,如今又挣裂开来,被河水泡得皮肉发白,手指轻轻一碰,便流出脓液。
  必须得找个大夫才行……
  可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这伤口里的脓液处理干净。
  “小侯爷,这次你是真的要忍着点了。”
  说完她跪坐在徐闻铮身侧,将棉布帕子按在伤口处,稍一用劲儿,一股脓液便溢了出来。
  莫大夫嘱咐过,小侯爷七日内沾不得水,如今这般,她不敢细想后果,只觉喉间发涩,连指尖都冰凉。
  张捕头醒来,正瞧见清枝来回奔忙,一会儿蹲在树下给徐闻铮处理伤口,一会儿又疾步走到河边清洗帕子。
  他勉力抬眼,此时的日头已有几分毒辣,身下的青石块吸了热气,他感觉自己像石板上的炙肉,汗还未冒出毛孔,便已蒸发掉了。
  清枝从头到尾是一眼没看他。
  他并不觉得吃惊,毕竟前日他还站在船头嘲讽过她。
  再一想,这徐闻铮当真是命好,这般偏僻之地,这丫头竟还能寻来。
  他挣扎了下,终究无法起身,索性阖上眼,像条搁浅的鱼,任由那日光灼烧自己的眼皮,在眼前投下一片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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