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7节
何捕头今日气色好了不少,饭都多吃了两碗。
清枝给两位官差各满上一杯酒,然后起身装了一碗绿豆汤和几块蜜汁藕片上楼。
推开门,徐闻铮入定一般静静地坐在窗边,神色波澜不惊。
可清枝却觉得,这屋子竟因他,无端生出了几分风华来。
她不由得看晃了神。
夕阳渐沉,最后一缕残光斜斜地映进窗棂,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清枝。”
徐闻铮突然开口,嗓音低沉,像一片雪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
“嗯?”
她下意识地应声,随即睁大了眼睛,这是小侯爷第一次喊她名字。
“你就送到这里吧。”
清枝愣住,这是何意?
她忽地胸口落下了一块石头,压得她难受。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他这是要赶她走?
清枝一着急,声音大了几分,“我是一定要跟着你的!老夫人将我指给你了。”
徐闻铮似未听见一般,不再言语。
他的睫毛颤了颤,眸中那丝微弱的神采如风中将熄未熄的烛火,明明灭灭地撑着。
她泄了口气,起身绕至徐闻铮身后,抬手撩起一缕乌发,细细捋至发尾,确认再无半分水汽,她才松开手。
青丝从指间流泻而下,带着些许凉意,垂下的发丝散在徐闻铮的肩头。
清风入窗,发丝拂过徐闻铮的鼻尖,此般情景,清枝无*法言说,只觉心头微微一颤。
小侯爷身上的伤,她仍是不放心,轻轻解开他的衣襟,撩开纱布看了一眼。
伤口干燥,新肉泛着淡淡的粉,在苍白的胸膛上格外醒目。
清枝心下暗忖,这大夫虽板着一张臭脸,可医术却是实打实的妙手回春。
她起身下楼,准备再找店家要两根蜡烛。
昨夜抱着小侯爷枯坐至半夜,熬干了三根红烛,今夜蜡烛便不够用了。
清枝刚转至楼梯拐角处,楼下传来两位捕头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她不由地屏息驻足。
“徐家男儿当真是铁打的,那样的酷刑,至死也无一人认罪。”
“这徐闻铮,最有老侯爷当年之风范,硬生生扛住两鞭倒钩鞭。”
“是啊,那鞭子抽下去时,血珠子都溅到了房梁上,他硬是没哼一声。”
“说到这徐闻铮,我还听过一则秘闻,七皇子和他几乎同时出生,宫里有传言,是他夺了七皇子的气运。”
“今年春猎,徐闻铮拔得头筹,圣上当着百官的面儿夸赞道,有儿如斯,此生无憾。”
张捕头的话有些意味深长,“徐家如今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圣上这是……”
清枝听得脊背发寒,何捕头这话说得隐晦,饶是她这样的榆木脑袋,也能思忖出几分深意。
圣上那话哪里是夸赞,分明是诛心之论……
见张捕头还要说下去,何捕头轻声打断,将话题转到别处,清枝抬脚继续下楼。
她让店家备好蜡烛送上楼去,又转头和两位官差说道,“我去找大夫再配些伤药,路上备着。”
张捕头点头,脸色不显,仿佛刚才和何捕头只是闲话家常。
何捕头叮嘱道,“太阳下山了,提个灯笼去,早些回。”
清枝应了声,提起灯笼便出了门。
凉风裹着湿气扑面而来,灯笼里的火苗猛地一颤,在她脚前投下摇晃的光晕。
店家说大夫就住在镇口东面,她顺着店家指的路往镇东走,青石板路上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约莫一刻钟后,终于瞧见那处孤零零的茅草小院,黑沉沉地融在夜色里。
“大夫?”
她扣了扣门,无人应答。
又等了片刻,清枝犹豫着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怎么有股糊味儿?
清枝推门进去,寻着味儿进了厨房,见锅里正煮着玉米粥。
她赶紧拿起旁边的木铲往锅里一铲。
还好,只是锅底焦粘了一层粥米。
她顺手在粥里加了些清水,又到院前拔下一颗嫩青菜,在水缸前洗净,拿到厨房切丁撒进粥里。
抬眼看见篮子里还有一些香菇,拿出两颗洗净切丁也加入粥中,轻搅一番后重新盖上锅盖,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继续焖煮,没多久,一股香味便在厨房里散开。
“吱呀。”
院门开了。
清枝起身,见大夫站在厨房门口,她声音有些局促,指了指锅说道,“刚闻着糊味儿了,才进来看看。”
大夫放下药箱,语气并未责怪,“隔壁浑小子爬树摘枣,竟从三丈高的枝头跌了下来,他爹唤我过去看看。”
说完他揭开锅盖,顿时粥香扑鼻,软糯香浓。
清枝往锅里一瞧,轻声道,“快好了。”然后转身从灶上拿起香油,往粥里滴了两滴,一把葱花撒下,盛了一碗递给大夫,“给您。”
大夫接过碗,鼻翼微动,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
他啜了一小口粥,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
清枝将灶膛里的明火熄了,只留余烬的温热慢慢煨着。
见大夫碗底空了,她才轻声道:“劳烦大夫再配些伤药。”
虽说昨日配制的药粉还剩大半,但此番路途遥远,清枝总归不太放心。
大夫将碗递给清枝,起身去了药堂。
清枝也跟了进去,静静站在他身后,待大夫配好药后,赶紧将洗好的帕子递给他擦手。
大夫突然问道,“丫头,你可愿留下?”
清枝怔怔地望向大夫,满脸不解。
“我姓莫,若是你愿意留下,我将今生所学皆传授于你。”
“你手稳,性子也稳,做菜的手艺也不错。”
大夫抚须而笑,眼神里露出几分傲然:“老朽这手医术虽不能夺造化,转阴阳,但放眼天下,莫家医术也是排得上号的。”
他轻叹一声,“来此隐居,也是逼不得已。”
“你若是嫌弃,我们换别处安顿便是。”
清枝摇头,“我得跟着小侯爷。”
莫大夫仍不死心,继续说道,“他若一直这般,你尚能安稳度日,倘若有朝一日潜龙腾渊,只怕你这安稳日子就到头了。”
“老夫略懂一些面相术法,此子绝非久困之辈。”
清枝低着头,静静立在一旁。
“罢了。”
莫大夫见状,也不再劝。
他从高处拿下一个木箱,打开后将一个红色瓷瓶递给清枝,“岭南路远,这是保命丹药,若遇上险事,好歹能续你三日性命。”
清枝小心接过,膝盖一弯便要跪下,她虽不识药,但也料到此物珍贵非常。
莫大夫见此,眼尾展露出几分暖意:“看你我有缘……我再赠你几包草药,路上用得着。”
他转身掀开青布帘,走进内室。
半炷香后,他拿着三包草药出来,又拿起朱笔在药包上写下几个字。
“拿去。”
清枝双手接过药包,递给他二两银子,“莫大夫,这银钱虽不多,但也是我的一片心意,请您收下。”
莫大夫摆手,“先欠着,若是哪日想通了,可来此处找我,我还收你为徒。”
清枝离开莫大夫家,天色已晚。
她点燃灯笼,脚步声在清冷的街巷里尤为清晰。
昏黄暗沉的烛光映在青石板上,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光影。
一阵凉风拂过,带着几分潮气,清枝抬手搓了搓胳膊。
突然,清枝感觉身后似乎还有别人。
她放轻脚步,耳边清晰地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足音。
第7章 岭南行(六)睡觉
那脚步声轻得很,每一步都像是刻意压着青石板的震颤,不紧不慢,始终与她隔着两三丈远的距离。
她渐渐绷紧后背,指尖悄悄掐进掌心。
这脚步声古怪,既不像醉汉的跌跌撞撞,也不似更夫的懒散随意,更像是某种动物,步伐利落又藏着几分鬼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