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5节
“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求求您救救他吧!大夫!”
……
凄厉的哭嚎声在空荡的街巷里回荡,惊得檐下打盹的野猫浑身炸毛,“喵呜”一声惊蹿出去,溅起的水花还没落下,灰影已经消失在墙头。
“吱呀。”
旁边院门突然裂开一道缝,一盏昏黄的灯笼颤颤巍巍的探了出来,上面缓缓冒出一颗花白的脑袋。
渐渐地,沿街的窗扉一扇接一扇地支开,门板后探出一个个张望的人影。
清枝可管不得这些,雨水混着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手上死死拽着大夫的衣摆不放。
大夫气得胡须直颤,枯瘦的手指用力去掰她攥紧的指节,可任凭他如何使力都纹丝不动。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终是长叹一声,“我救他便是!”
清枝这才松开手。
她将鬓边淋湿的碎发拂至耳后,利落地拍去裙上的泥渍,然后起身,低着头后退半步,又变回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仿佛刚才鬼哭狼嚎,使出那般执拗力道的人不是她。
清枝默默跟在大夫身后回了野店,直到大夫跨进门槛,才将悬着的心放回原处。
她不禁暗想,后院娘子们说的法子果然是一等一的好用,大夫妥协时的那声叹息,与后院娘子们闲谈时说的分毫不差。
“任他是块硬骨头,只管攥住了不撒手。”
娘子们边嗑瓜子边嗤笑:“管他什么斯文体统。”
……
方才那出,想必就是她们常念叨的“霸王硬上弓”了。
清枝转身轻轻合上门,但门关不严实,中间漏着一线,一阵凉风沿着门缝钻了进来,那股凉意惊得她微微闭眼。
上楼时,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抿出一个极浅的梨涡。
大夫将医箱放在桌上,伸手给徐闻铮把脉。
清枝举起烛台,默默守在床头,徐闻铮抬眼便瞧见她浑身浸着的湿气和发红的指节。
他神情微动,眉间蹙起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痕,下颌的线条仍绷着,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凌厉。
烛火微微摇曳,映得大夫面上沟壑纵深,银须泛着暖光。
清枝怕大夫瞧不清楚,悄悄将烛台又往前送了半寸。
“亏得他底子好,不然早没命了。”
大夫把完脉,转身打开医箱,对着清枝说道,“我眼睛不瞎,你把烛台放下,过来帮忙。”
他的语气仍夹着三分冷,字句像是从齿间磨出来的,显然余怒未消。
清枝连忙放下烛台,站在大夫身侧。
大夫指了指徐闻铮,“把他的衣服扒了,我要给他上药。”
清枝应声,直接伸手,快速解开徐闻铮的衣襟,但脱衣时,想起上次瞧见的伤口,她的动作缓之又缓。
徐闻铮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低头见清枝一副屏气凝神,小心翼翼的模样,他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那股不自在被他死死按在胸腔里,只是身体绷得僵直。
大夫见状,催促道,“你这样要脱到何年马月?”又转头冲店家喊道,“去拿把剪子来,衣服破成这样,留着也无用。”
清枝接过剪刀,沿着衣袖剪开,然后又剪开脖颈处的衣料,脱下徐闻铮的上衣。
大夫猛地合上药箱,不耐烦地抓起帕子擦了擦手,抽走她手里的剪刀,“让开。”
说完将清枝挤到一旁,弯腰一剪子下去,剪开了裤子的布料。
清枝走到店家面前,温声说道,“老叔,能不能帮我找一身他能穿的衣裳?”
店家点头,“我儿恰有套衣裳在店里,刚浆洗过,干净的。”
说完他转身便要去拿,清枝拦下,掏了块碎银递上去。
店家忙摆手,“要不了这么多。”
清枝塞到他手里,“这里头还有一条鲫鱼,两个鸡蛋和半块豆腐的钱。”
店家点点头,这才揣进怀里,扶着栏杆下楼。
清枝折回房里,伸着头在旁边仔细的瞧着,生怕大夫没控制好力道。
大夫打开药箱,拿出里面的各式药瓶,倒出药粉给徐闻铮配药。
他连眼皮都不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杵那儿干嘛?去端盆清水来,给他洗洗伤口。”
清枝闻言,脚步急转,布鞋踏得木梯噔噔作响,半炷香后,她提了半桶清水上来,倒进木盆里,又取下架上的巾子。
她俯身凑近,屏息静气地擦着伤口,手中力道不轻不重。
重一分怕伤到血肉,轻一分又恐余秽未清。
半个时辰后,清枝将伤口全部清理妥当,她缓缓直起身来,捏了捏酸胀的后腰,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不错,手稳。”
大夫在一旁看着,这次倒是没嫌她慢,反而夸赞了她一句。
清枝重新换上一盆清水,又静静地立在一旁。
借着烛光,清枝忽地瞥见徐闻铮耳尖竟透出一抹薄红。
她暗暗皱眉,难道刚才的力道还是重了些?
第5章 岭南行(四)小侯爷真好看
没等清枝辨清徐闻铮的神色,大夫突然说道,“按住他。”
清枝赶紧侧身坐在床沿上,抬手按住徐闻铮的胳膊。
大夫手持布帕,蘸了盐水往他后背的伤口拭去,徐闻铮顿时浑身一颤,喉间溢出半声闷哼,又生生咽下。
大夫将布帕浸入盐水,沉声道:“按实喽。”
话音未落,已将湿淋淋的布帕整个覆在徐闻铮背脊伤处。
徐闻铮猛然仰颈,脖颈处青筋暴起。
大夫却似未见,又将布帕压实几分,浑浊的盐水混着血丝,顺着脊沟蜿蜒而下。
徐闻铮浑身肌肉虬结,后背绷出凌厉的线条,整个人都在颤抖。
清枝再顾不得其他,双臂一收,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
大夫揭开布帕,往伤口撒上配制好的药粉,冷声道,“行了,转过来。”
清枝绕到床榻另一侧,从背后轻轻环住徐闻铮的手臂,将他胸前的伤口暴露在烛火中。
“这处烂得深,还化脓。”大夫夹起盐水浸泡后的布条,“疼就喊,别硬撑。”
清枝齿尖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犹不自知。
眼见大夫夹着布条往那绽开的皮肉里重重一按,徐闻铮身体绷得笔直,十指死死扣住床沿,指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清枝箍紧徐闻铮的双臂,布条抽走时带出姜黄色的脓血,她眼睁睁看着那块皮肉在烛火下痉挛抽搐,自己的手臂也跟着颤动,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来回三次,化脓的创口才处理妥帖。
清枝松开手,方便大夫上药。
徐闻铮似乎耗尽了力气,浑身淌着汗珠,靠在她肩上喘着粗气。
大夫将一个白瓷药瓶搁在桌上,看了一眼徐闻铮,冷声道,"此药每日一换不可间断,七日之内伤口不要沾水。"
清枝点头,“记下来了。”
话音未落,清枝这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带着哭腔,抬手一摸,脸上不知何时淌满了泪。
清枝换了一身衣衫,枕在床沿睡了一晚。
醒来时只觉得脖子又酸又僵,稍微一动就扯得生疼。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揉了揉后颈。
此时徐闻铮睡得正沉,她轻轻揭开他胸口的纱布,伤口干燥没有出血,她悄悄舒了一口气。
昨夜她抱着徐闻铮坐到半夜,直到徐闻铮呼吸逐渐平缓,她才轻轻将他放下,又将屋子重新拾掇干净,累得两眼发黑,随手拿起薄毯往身上一盖,便倒头睡了过去。
此时日头正好,清枝下楼要了两个馒头,坐在门口啃着。
店外有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一串串白色小花在细密的树叶里随风摆动,清甜的香气氤氲半条街巷。
昨夜被雨水打下的白花散落一地,日光透过树叶,在青石板上筛出细碎的光影,白花上的水露在光影里闪着盈盈珠光。
清枝一时竟看得入迷,直到一双皂靴出现在眼前,她才猛然回神。
抬头一看,是张捕头。
今日他并未穿着号衣,而是穿了一件灰褐色的交领襕衫,身上沾了些许水汽,想来是离开好一会儿了。
她递上一个馒头,笑得轻快,“早饭用了吗?”
张捕头没跟她客气,伸手接过,一口咬下去馒头去了一半儿,然后径自往清枝身旁一坐,两人并排看门前的落花。
“今日走不了了。”
张捕头突然出声,语气平淡,如静止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
没等清枝接话,他继续说道,“近半月此处接连下雨,前面的道路被河水冲了。”
“即便抢修顺遂,最快也得明日恢复通行。”
清枝点头,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起身拍了拍手。
“喂。”
张捕头喊住了她。
清枝停下,扒着门框转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