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众人都骂完了,又听这老先生讲刊物,周元敬从头到尾把那几人的文章讲了,又讲到最后一篇《颂宗公》。
“……宗公守磁,真社稷臣也!汴梁瓦解,太上北狩,举朝惶惶如丧家之犬,独公以一书生提军守城,宁违诏令而不弃寸土,使胡马不敢南窥,百姓得以安枕。其忠不在阿谀君上,而在捍卫疆土;其勇不在争权夺利,而在保境安民!使天下大臣皆如宗公,何愁金贼不破?宗公真乃国之柱石,民之司命也!”
茶馆之内又是好一阵群情激亢,都赞扬宗泽乃是忠臣良将,给他们狠狠出了这一口恶气!
几篇文章讲来,日头西斜,茶馆里面闹腾腾地散了,周元敬也和诸位父老兄弟拜别,自走在街上去寻住处。
他这一天到了江宁府之后,白日里在街上四处转,到了后晌找了个茶馆喝茶,被那后生央着讲文章,一直讲到黄昏,如今又走在街上,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江宁府一地与他从前所知州县简直是云泥之别。他走在街上,这州府道路也不知道是用什么铺的,平整干燥,不见淤泥积水,断砖尘土。街上秩序井然,路上走过不远就能见厢兵巡街,又有清道夫洒扫街道,十分规整。
周元敬边走边看,突然听到一声钟声响起,恰似他早上来此地时听到的那打钟声。
他心中疑虑,往城外钟声处看去,不过半刻,只见远处一地人流涌动,不少人从一处厂房出来,携手归家。他便心中明了,想必这就是潘公在江南一地所倡导,为“提高就业”叫商贾开的工厂了。
他远远看去,只百姓个个衣着整洁,颜色鲜艳,女子孩儿都面颊莹润,不见他从前所见寻常百姓的枯黄干瘦模样。人人欢声笑语,步伐轻快,许多人手里也拿着那《江南风尚》议论纷纷,而后告别同伴,各自分散,往家中赶去,府城之中又热闹起来。
周元敬找了处价贱的歇脚处,夜晚卧在床上,想着今日所见,依旧还犹如梦里一般。
这江南百姓所过的日子,怎么这么好?想他从前治理一地,百姓尚且要为吃喝生计发愁,哪里有这许多要看书识字的?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连想都想不出来。
怎么会差别如此之大?这南北是一个大宋乎?
他从前虽然没有到过南方,只听说过江南鱼米之乡,可也听过此地深受花石纲所扰,备受盘剥搜刮,又历经叛军战火,白莲作乱,早已民不聊生。后还是经潘邓此人恢复生产,才又使百姓重新安居。
难不成这真是人力之为,那潘邓真有经天纬地之能,治理一地竟然如此高超?那他自己从前所做又是什么?自己做官二十余年,真如此庸碌无为?人与人之间竟然会天差地别?
种种想法叫他心里煎熬,夜不能寐,又想到自己从前在泷州安化做县令时,治下百姓看天时吃饭,还要交税,到了冬季弃子不养,痛不欲生之景。翻了个身,又是一声叹息。
第二日一早,周元敬起身去徐家村,走时正赶上那工厂里的工人行路匆匆去上工,人潮涌动,各个穿的都是艳色衣裳,十分好看。他也随着人往城外走,待到人都走没了,过了半刻,果又听一声钟声,他听到耳里,面上不自觉的露出微笑来。
坐了同路乡人的牛车,慢悠悠耗了半晌,终于到了徐家村,又前后寻找,找到那间茅草屋。周元敬悄悄隔着柴门往里探看,只见窗户支着,茅屋里正坐着一人,看着模样像是在温书,不是孽障周臣又是谁!
第271章 赵构登基
周元敬这一路上本来有些疲惫,见了周臣之后立刻疲劳消散,腰杆挺直,双手叉腰,在柴门之外吼道:“逆子!”
周臣吓得一个机灵,墨汁在纸上印了一大团,他抬起头来,见老父亲竟不知何时在门口站着,霎时间如在烂漫春日见修罗景一般,心中狂跳,赶紧起身出门相迎。
周臣上前去,哀声说道:“孩儿不孝!昔日因琐事不合,一时冲动离家,数月未见,我心中已知错,惶惶如隔三秋矣!让父亲忧心挂念,孩儿罪该万死!今特将您接来,还望父亲见谅!”
周元敬冷哼一声,看在这小子识相的份上,不与他发作,只把背篓放下,叫这孽子给他拿进屋中。
周元敬进了屋,环视着四周,见屋子不大,收拾的还算整洁,“你如今成日备考,考得如何?”
周臣凑上前说道:“如今已考过两门,待到五月初就要考第三场。”
周元敬又问道:“可与同场学生,江宁府名师相聚?”
周臣迟疑道:“这……也聚过两回,只是江宁府新开科场,众学子也不知会考些什么,只靠自己猜测,各家有各家的说法,我听在耳中,也不知谁说得准,是以只在家自己温习了。”
周元敬点点头,“把你前两场答卷拿来我看。”
周臣就把之前默写过的科场答卷拿来,递给老父一观,而后上前去给父亲把靴脱了,笑得十分谄媚,“父亲可算来了,快替我一观,前些日子张康来过,还送给我几个考题,说是他自己押得,我自做了题,却无人相看,如今只等父亲来呢。”
周元敬冷哼一声,见他那模样就知是有事相求,自到他那小炕上歪着身子看自家孩儿考卷,从头看到尾,之后又看了他几个学生自押的考题和文章。
全都看过后也便心中有数,又转头见孽子周臣正坐在窗边苦读书,颇有他小时候用功模样。窗外阳光明媚,此乡间寂静,只有鸡犬相闻,与北方战乱相比,在这江宁府乡下田间茅屋之中,真有世外桃源之感。周元敬心中感慨,一路疲乏的倦意来袭,便乘兴而睡,待到起时,窗外已春日迟迟。
周臣从乡间路上拿了吃食回到家中,推开柴门进院,一样一样从小篮里掏出来摆在桌上,“父亲起了,这一路上奔波操劳,准是累坏了。孩儿不孝,竟没想到此事。”
周元敬起身穿靴,问他:“在这乡下也能买到吃食?”
周臣说道:“若不买来,我哪里又有功夫生火做饭?这徐家村别看只是个村落,该有的都有。村前排有个货郎家,不光卖些杂货,还管往城中跑腿,每三日还去一次驿站,十分便利……”
他一边准备碗筷,一边说道:“我也是后来才得知,这乃是潘大人治下政策,名‘村村通’的,在这江南各府,由州府施行。不光通信件、布告示,还严令修路,各官府都有计划,这徐家村经了江宁府袁大人考量,意在五年之内实现主要的道路硬化——就是似府城一般铺了水泥的,叫农户出行便利,能自行运送土产……”
他小心看着父亲面色,见他沉默不语,自己手中不停歇,把最后一碟拿出来,乃是蕉叶包的猪头肉,而后又拿出一碗杏酱,往上一浇,“这是村口徐大娘家绝活,说是在城中食肆里学的蒸猪脸,在这村里是一绝,父亲尝尝。”
周元敬看去,除了蒸猪脸之外,还有煎豆腐,盐煨竹笋,咸糍粑,果真色香俱全,父子二人拿小杯倒了米酒,对饮一杯。
周臣见父亲自到这茅屋来,还没说不许他考试的事,心中有些打鼓,他这可说是先斩后奏了,如今被父亲找上门,十分理亏,“我给父亲送的刊物,父亲可看了?”
周元敬冷哼一声,“你人不大,倒管起你爷来!那书上人高谈阔论,是能为民做主还是能给人活路?叫你巴巴的送过来。”
周臣不见父亲时,还能挥斥方遒,既见了就只有蔫头耷脑听训斥的份,嘀咕道:“我见你老人家做官,不还是被那姓姚的穿小鞋,到头来也没为民做主……”不然也不会闲赋在家,两年没听朝廷调任了。
周元敬狠瞪他一眼,这才叫孽子住嘴。
周臣没吃一会儿又说道:“我见江南大好,不如父亲和我一同考试吧。”
周元敬气道:“我都做了这许多年官了,我考个什么!你自考你的,莫管你老子!”
周臣不服气道:“许多人想考还没得考呢,朝廷已多少年不开科举了?那乡试县试又轮不到我……”
周元敬说道:“只你这些个小辈的想考没得考,你爷我是考出来的。”
二人吃完了饭,周元敬便把他考卷拿出来,给他逐题讲解,一直到点上油灯,才堪堪讲完,末了说道:“……前两场考题多为实事,第三场想也不例外。你第一场考水利那题,提到馆陶一地,馆陶在何处?在北京大名府边上,恰好前些年黄河改道,由此地北改到南,突发大水,官民皆受其害,当时惨状至今不忍回想……”
周父谆谆说道:“……我一路上也探听了江宁府科考一事,这考题听说是江西袁氏所出,经了苏州府众官员审过,才给尔学子考的。既问黄河,可见整个江南官吏都有北上之心,你答实务,莫要拘泥于江南一地,南北都要兼顾,或能取上。”
又拿了周臣之前作答之文,“……文采稍显不足,也不知怎会叫你过了前两试,若说这江南一地不重文采,只重实事,却也不能连遣词造句都不顾,你这写的都是什么?我早年间日日督促你念书,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要现在再补,又怎能补得上?只在这考题上多下功夫吧。”说着拿出纸笔来,按着稼禾、商贾、税收、乡间防火、大灾救治、百姓教育、出海贸易、城郭手工业这几项都出了例题,写在纸上叫他自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