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被樊钟扶下马后, 庆阳先与三哥站在父皇身后,一边保持皇子公主应有的稳重仪态, 一边听父皇与将领们说话。
趁这功夫,庆阳先将对面的二哥上下打量一遍,确定二哥没有受伤,庆阳再去看排在二哥身后只露出半边身体的张肃,除了战甲战靴上有些斑驳血迹,张肃露在外面的脸、脖子、手、腿也没有受伤的痕迹。
放了心,庆阳继续观察另外几个年轻子弟。
年轻儿郎们刚刚在战场杀了敌立了功,正是兴奋自豪的时候,察觉宫里最受宠的小公主在打量他们,几个儿郎将腰杆挺得更直, 胆大的更是朝小公主咧开嘴笑。
庆阳这一路见过太多本朝将士的尸体,他们打了胜仗却再也没有机会接受朝廷的嘉奖,所以面对这些还活着的将士, 庆阳绝不会吝啬赏识与笑容。
打量过一圈, 庆阳又朝张肃看去, 就见这个明明跟她最熟悉的勋贵子弟依然面朝着父皇,不知道是真没感受到她的注视,还是并不在意。
庆阳推测是前者,因为之前在马背上遥遥对上眼, 她朝张肃笑了, 张肃也回了她一个短暂却温和的笑。
“好了,你们去忙吧,等定国公他们回来,朕再犒赏三军。”
“是!”
将领们离开了,只剩樊钟与三百亲兵护卫在兴武帝身后。
“二哥!”庆阳终于可以放下随父皇慰劳将士们的公主端仪, 跑过去抱住了二哥。
在宫里时的二皇子并不多稀罕这样一个拥抱,此时的秦炳刚经历过一晚的生死交锋,一张张凶悍狰狞的胡兵脸庞仿佛还在眼前,一柄柄胡人弯刀也仿佛刚贴着他的胸前手臂掠过,秦炳怕了,怕得一度握不稳枪,可张肃等人都在奋勇杀敌,事后一群年轻儿郎意气风发地讲述着他们的战绩,秦炳根本无人可以倾诉他的胆怯与自惭。
秦炳也绝不会跟妹妹袒露自己的无能,妹妹的关心与拥抱就成了他最需要的安抚。
故作轻松的笑笑,秦炳摸着妹妹的脑袋瓜道:“没事没事,二哥这不是好好的?”
庆阳真的很想二哥,可二哥战甲上的味道太难闻了,不光光是闻了一路的血腥,还有……
根本不想细细分辨的小公主果断松开二哥,瞥眼似乎往后退了两步的张肃,庆阳重新回到三哥身边。
兴武帝看看几个挂了彩的年轻儿郎,欣慰道:“不错,都全须全尾地给朕回来了,说说,昨晚这一战感受如何?”
“太刺激了,跟正面与胡骑厮杀相比,以前我们那些比武切磋简直是小孩子打架!”
“我更佩服皇上的料事如神,前两天在关外躲躲藏藏时,我都怕西胡没来咱们白忙一场。”
“我挺后怕的,刚被一个胡兵打下马后背就挨了一刀,得亏我命大觉得不对往前躲了下,不然就不只是皮外伤了。”
“我看见了,当时把我吓了一跳,差点也挨了一刀。”
这些勋贵子弟年年都能看见兴武帝好几回,兴武帝待他们如待自家子侄,他们在兴武帝面前也放得开,七嘴八舌地讲着,于是就衬得张肃、秦炳十分安静。
张肃寡言乃众所周知,兴武帝看向不是沉稳性子的老二,问:“你怎么样,杀了几个敌兵?”
秦炳:“……”
旁边的几个勋贵子弟互相看看,识趣地不吭声了。
兴武帝笑道:“不用紧张,第一次上战场能活着回来已经很厉害了,无论杀敌多少,今日你们都是朕心中的少年英雄。来,都给朕报报数。”
按照站位顺序,兴武帝让秦炳先说。
秦炳攥攥拳头,胸闷地道:“两个。”
杀了一个就吐了,被亲兵们护在后面,缓过来后终于找准时机又杀了一个带着伤的。
兴武帝勉励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并不会为此生气,刚刚他那话绝非糊弄这些年轻人。
随着他的视线一一落在后面的年轻子弟脸上,几人依次报起数来,有一个的,有三个的,到站在秦炳最右边的张肃开口前,最多的是五个。
兴武帝始终保持同样的笑容。
轮到张肃了,张肃不着痕迹地扫眼小公主的战甲,垂眸道:“十一。”
兴武帝眼中的神采明显一变,大赞道:“好啊,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当年朕第一次冲锋时也只杀了十七人,可那时候朕都快三十了,肃哥儿才十五就有这样的本事,朕看你将来的战功还要超过你父亲!”
夸到这里,兴武帝看了眼太子。
秦弘便也夸了张肃一顿。
张肃只道“皇上谬赞”,既不为此沾沾自喜,也没有多言谦虚。
兴武帝还有别的事,带上太子走了,让庆阳兄妹俩留在这边与他们二哥、张肃叙旧。
秦炳还在为自己的战绩难堪,不想在人多的地方,提议道:“我带你们去兵舍看看?”
秦仁:“好啊,二哥打了一晚也累了,咱们去里面坐着说。”
秦炳转身在前面带路。
秦仁抬脚跟上,庆阳看向原地不动的张肃:“走……”
刚说出一个字,小公主的视线突然顿在了张肃左披膊与左护臂中间没有任何铠甲保护的肘部一带,他战甲里面穿的是一件粗布袍子,如今他左肘上面的布料多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破裂的衣料边缘带着血。
眼看着小公主眸中浮起水色,张肃忙道:“皮外伤而已,已经敷过药了,殿下不必担心。”
庆阳不信,要他伸出胳膊。
张肃还算配合地伸出来。
秦仁跟着妹妹一起凑过去,透过破裂的衣料,看到里面染了一层薄红的白色纱布。
秦仁:“……”这也看不出伤口到底严重不严重啊。
秦炳见弟弟妹妹都那么关心张肃,故意道:“别听他说得轻飘飘的,其实那一刀都砍到他骨头了……”
秦仁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左臂都跟着疼了。
张肃没理会两位皇子,见小公主真的落了泪,他急着道:“二殿下逗殿下玩的,真的只是皮肉伤,殿下若不信,到兵舍后我可以解开纱布给殿下检查。”
庆阳听了,拿袖口擦擦眼睛,再狠狠瞪了二哥一眼。
秦炳怪不是滋味的:“我若受伤,你会哭吗?”
别看妹妹二哥二哥喊得亲,秦炳心里很清楚,如果他跟张肃同时掉进水里,妹妹八成会先救张肃,他们这群兄弟姐妹里,最多只有三弟能排在张肃前头。
庆阳:“我不喜欢这种晦气话。”
秦仁就推着秦炳往前走了。
作为皇子,秦炳单独得了一间兵舍,但他硬点了张肃陪他,所以能睡十来个小兵的大通铺上摆了两个相隔甚远的铺盖卷。
兵舍简陋,窗户关着,憋了一屋子的血味儿与另一种难闻的气息。
秦仁打开一扇窗,再掏出一张手帕铺在炕边,叫妹妹去坐。
庆阳:“二哥跟张肃坐吧,我骑了一路的马,更想站着。”
秦仁闻言,收起帕子,两个兄弟还不配垫这个。
秦炳直接躺炕头了,张肃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前,简直就像二皇子的侍卫。
庆阳实在受不了屋里的臭气,让三哥陪二哥,她叫上张肃出去了。
左右的兵舍里住着一些伤兵,狭长的过道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庆阳问张肃:“我想去城墙上看看,你的伤……”
张肃:“无碍,只要不动左臂便可。”
庆阳:“那你走前面。”
关城两侧各有一条通往长城上面的石阶路,从山脚到城墙顶部约有四丈来高,两侧的山体宽厚却并不陡峭。
庆阳的视线投向远处,知道胡兵是怎么破城的了。战马越不过这样的山体与城墙,一两万的胡兵完全可以被守城的士兵用弓箭挡住,但如果来的是七八万甚至十几万的胡兵,这些悍兵完全可以凭借兵力的优势冲上城墙,再从里面打开关隘让骑兵通行。
上了长城,外面便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血色从关隘前方的地面一直延伸到无法辨认的远处。
庆阳看向身后,皱眉道:“为何站那么远?过来。”
张肃扫眼不远处值岗的守城兵,走到城墙根处,但与小公主保持了一臂的距离。
庆阳指着外面问:“你们在哪拦截的胡骑?”
张肃:“二十里外,太近的话他们来时可能会有所察觉。”
那就看不到了,庆阳侧身,视线在张肃永远都是那么平静的脸上打转,等张肃又要往另一边偏了,庆阳才问:“昨晚杀敌时,你怕不怕?”
张肃沉默片刻道:“来不及怕。”
张家男儿世代为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他们刻在骨血里的职责,所以张肃不允许自己畏缩。
庆阳听懂了,但还是敬佩道:“第一次上战场就杀了十一个敌人,你真厉害。”
她不知道杀几个才算多,但她相信父皇对张肃的夸赞。
张肃偏头,看到温和的晨光照亮了小公主的脸,她仰头看着他,唇角翘着,眼睛里也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