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季临渊到底年长他几岁,身姿如苍松劲柏,历经风雨却傲然挺立,剑眉下的双目透着坚毅果敢:“好!待此间事了,我们便回邺城去!”
“阿澈,这珀穹湖确实波澜壮阔,今日与你站在此处,我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欲一吐为快。你我相识数年,手足之间从不见外,以你水象门之术观这湖——哼,这晋国之湖,与我邺城玉带环围的漳河相比,如何?”
湖泊本难与江河并论,但贺兰澈懂他的雄心,接道:
“河道变迁而成湖,湖是高处聚低处的死水,虽欲静而风不止,终是固守陈规;江河却是流动的活水,始终奔腾向前,生生不息。”
“不错。”季临渊颔首,“我积年在外,见多了艰险,何惧刀光剑影?今日这些风波,分明是阴谋离间之策,否则不会发酵得如此之快,如有神助一般……我不放在心上,也望你别挂怀。你我兄弟同心,今后免不了还有恶战!”
他立在冽风中赏湖,眼中似燃泼天野火,一指湖心摇晃的渔船:“你瞧好了,这几日我偏要在这风波劣处闯一番,看我荡得平么?”
他轻拍贺兰澈的右肩,“只愿你我兄弟齐心,行路不孤。只要大哥将来成就大业,你想要的何愁没有?”
“我想要的……”贺兰澈喃喃低语,对上兄长满是期许的目光。
“你想要的,大哥都会许你。”
贺兰澈点点头。不过,他想要的——他自己都会雕造出来!
就算是别人想要的,恐怕也得靠他家昭天楼来造。
会点偃术确实是了不起。
因此他没太将这些许诺挂怀,只被季临渊的肝胆义气触动:“我愿意陪大哥走一遭。”
季临渊补了一句:“只是长乐可能不行。”
“你想要的,唯有长乐,大哥给不了你。她心思冷邪,我控制不了。但天下比她好的女子多得很,望你早日想通。”
未等贺兰澈回应,旧庙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急喊:“公子!不好了!”
季临渊与贺兰澈忙奔了过去。
第39章
“怎么就不好了?”
季临渊冷冷地呛了身侧的精御卫一句,早就叮嘱过,这样调动情绪的禀报方式要少有。
“咳,长公子,公子,他们都在门口了。”
“他们?”
季临渊更是不悦,这样不精准的禀报方式也不该在他手下的精御卫中出现。
眼前这位精御卫一头冷汗,晨风统领奉旨办事去了,今天让他跟着公子,公子显然心情很坏,轮到自己触霉头。
“是……有,有鹤州官衙来的,还有辛夷堂主,都在门口了,长乐姑娘也出去了,好多人啊……您快去看看吧。”
“阿澈,走。”
这一阵玄金色与湛蓝色交织的袖锋都往庙门口掠了出去。
季临渊握紧了拳头,腰间的蹀躞撞出玉鸣,错金麒麟兽随步伐铮鸣,声音散作风。
等他立足庙前台阶之上时,这股由内而外燃起的炽热烧到门口,好似即将燎原的天火正在起势姿态。
贺兰澈这才明白“好多人啊……”的意思。
先不算上旧庙里面的病人和医师,光是外面站着的人就有一片,将这清冷的旧庙外街显得拥挤不堪。
太多人了,阵营庞大,关系复杂。说书人将来都不太好跟人家转述这一天。
长乐、杨药师都在,对阵前方,有上双郡太守、鹤州医署令医正,身后数十官卫跟了一片,压制外围人头攒动的百姓。
官卫簇拥着一身玄墨外袍印云灰色锦缎圆领官袍的女官,她骑在一匹矫健红棕马上,右手高抬一道金卷轴,静静俯视庙前所有人。眉头不拧,亦有无比压迫感。
“她手一直抬着,不累吗?”
“怎么只有她骑马?”
“嘘,这就是五镜司的,像是三品大官人,你小声些吧!对了,快!快去将那铜锣老丐也叫来看。”
“开团了!开团了!——爷爷!”
“他们疯了?来这么多人,不怕传染?”
交谈来自旧庙门缝内的好奇乞儿。
季临渊大步跨出,接阵,廊下候着的所有精御卫齐刷刷后撤半步。
“等等!”
辛夷师兄从那官卫的队列中挤了出来,有些费力。作为药王谷首席大弟子,本次义诊行医堂主,让他来打破这僵持的局面最好。
“这位是乌大人,这位是陈大人……”
方才五镜司的正牌照戒使乌大人揪着一众人来济世堂中寻辛夷,声称要见邺城季长公子。看着她一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的模样,料想肯定跟前不久程不思在义诊堂前吃亏有关。
刚巧季临渊撕烂一张《市井异闻录》的八卦报,策马往旧庙而去了。
乌大人没和辛夷说上两句话,只要求:不允许药王谷义诊之事让邺城插手。她也策马率人往旧庙追去。
可是辛夷没有马。
他只能尽力一路狂追,跟着乌大人的马狂奔两条街,好在他没有被甩开多远,此时累得气喘吁吁。
辛夷师兄一边引见众人,一边小跑重新回归到医师队伍,往长乐和杨药师身边靠拢。整个站位不自觉按气流强弱各自抱团。
贺兰澈也往杨药师身边挪动,和辛夷、长乐站在一起,十分放心留他大哥一个人似苍松般独自对峙眼前女官。
乌席雪依旧端坐马背,右手保持着高抬卷文之姿,左手一挥,将此时怯如鹌鹑的鹤州医署令招出。
接着她收紧缰绳,拉着马往后退了一步,待马停稳的瞬间,她目光一凛,利落下马,稳稳落地,右手依旧高抬不改,整个人保持着绝佳的平衡,金卷文毫无半分摇晃。
“好强的臂力。”
贺兰澈蛐声和杨药师交谈。
月白云履踏着四方步,玄色锦袍外袖带动宝相花纹轻振,乌席雪一语不发,眸光定定,从右往左依次扫视所有人。
平时素爱嘴上走马吹水的杨药师,此时话罕见地少,一双小眼睛和乌大人对视,便往右挪开了。
他拉住贺兰澈的袖口又往后撤一步,退到长乐与辛夷的身后,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与贺兰澈议论。
“明心书院你知道吧。”
“知道。”
“她爹是书院山长,祖父是讲书,致仕后兼誉太师,她祖母是淑仪长公主,也就是说……”
杨药师悄悄从袖中伸出食指,按住自己嘴唇,唇未动,牙却咬着发出一声:
“现今陛下是她表叔父。”
杨药师一脸严肃,再三警告贺兰澈:“一会儿,注意你的身份。”
其实是想提醒贺兰澈:关系户不能惹,若是还想要晋国的户籍,一会儿可千万不能帮你大哥强出头嗷。
正好乌席雪大人的照疑门,管的就是外交官司,小心被打包办理开除出籍,顺手的事儿。
贺兰澈了悟好意,按下杨药师的手指。
*
此时日头正烈,神仙要打架。
乌席雪扫视到季临渊时,他亦是剑眉高扬,凛冽回视,眼眸犹如邃暗炉膛,自早晨起积压的好几簇怒火正等来人浇油。
气势暂时分不出谁高谁低。
“哼。”
季临渊哼出鼻息,举袖,露出半截残纸,是方才撕碎的流言刊残页,被他捏了一路。
“不如五镜司先解释一下这东西吧。”
此刻当着众人面,季临渊用指间内力将这流言报彻底绞碎成粉,簌簌坠地,扬在乌席雪裙畔。
乌席雪却深深瞥了他一眼,压根不接话,举着金卷轴往下一个人面前走去。
“本官与此事无关,不必向你解释。季长公子,你的怒气动得早了一些,下一个再找你。”
接着,乌席雪走到长乐面前,站定,同样打量了她一遍,只是敌意要轻得多。
“神医,昨日我们见过。”
长乐点头,神色淡淡地回话:“看来乌大人已经查清楚了我是谁。”
算打过招呼。
长乐昨日今日照旧是在处理病人,没有贺兰澈时不时冒出来,独自替病人上药、敷药,得心应手得多。
痘疫相关的病患几乎全安置在旧庙之内,药材已经告急。今天她只犹豫一件事,究竟要不要取血晶煞来研磨药粉?混在药膏之中作弊,这样药效会好上许多。
只是此时,见到乌席雪的第一眼,长乐就打消了这个想法。既然五镜司派了照戒使亲自到场,这药粉就绝不能用。
无关她找仇家之事,不值得她冒一丝丝风险。
乌席雪对上长乐,就换上了一副稍微和煦、仿佛可以商量的笑容。
她双手将金卷轴文奉上,是一封新的照戒令,写明了两件事。
第一,五镜司已经敕令鹤州府亟速配合药王谷救疫,她亲自督察。
第二,所涉振疫物资,药王谷不得接受“别径私途”援助。
长乐与辛夷读完照戒令,乌席雪又从未佩剑的腰间取下了一柄玉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