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
  而赵亭峥一言不发地从他身旁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他看不懂的情绪,紧接着,抓起挂在一旁的衣服便风也似地走了。
  此后的数日,赵亭峥不像从前那样常常来盯着他了。老大不在,宫人也不大敢拘着楚睢,只要不出这宫门,倒也由着他活动,只是偶尔也听外头说,赵亭峥并没有住在龙栖殿中。
  她去了哪里?
  楚睢不太明白。
  与此同时,京中行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朽香气。
  这座行宫从前是停灵皇帝的,大宁女帝的尸身在迁入皇陵之前,便是停在这里。
  棺木是上好的楠木,一早备下的,而此时此刻,里头却只放着一条裹着仙人香的龙袍。
  这便是后人给她备上的尸骨了。
  上一代的大宁帝王赵平秋,是不入皇陵,不入圣娘娘神籍的。
  周禄全踏进殿门时,目光投向了棺材前跪着的唯一一个身影,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孝袍,白衣委地,神情虽是憔悴萎顿,仍是不改绝艳。
  如若是常人,谁能认得出来,这人曾是宫中荣宠万千、呼风唤雨的荣氏贵君?
  荣邬木呆呆地转过身,看见来者,又木呆呆地转了回去,麻木道:“怎么,那小贱人总算舍得放本宫去死了?”
  身穿大内侍卫藏青滚金绣虎袍的周禄全面不改色,身旁的小太监早就眼观鼻鼻观心地一步上了去,照着荣邬美艳无双的脸便是左右开弓,啪啪两耳光,荣邬痛苦地弯下腰,片刻,歪头呸了一口血。
  周禄全的身影背光而来,他面无表情,怀中所扶圣旨刺着荣邬的眼睛,他平淡道:“荣贵君误会了,咱们今日来,是奉圣上的命,来问您几桩陈年旧事。”
  他对这个毁了他一辈子的荣邬恨不得生吞活剥,表情公事公办,眼底却燃着深沉的恨意。
  每每见着那些个大官名流殷勤地往卢珠玉的府上递画像,他心底这恨意便越发地深毒,赵亭峥登基后给了他御前侍卫的名——但底下那群贱人哪个不知道他的底细?
  谁都知道,他不过是个登了青云梯的大太监。
  赵亭峥许他这个亲手报仇的机会,周禄全只觉得无比痛快。
  “头一桩,荣贵君口称珍珠失窃,冒雨将陛下责打至重伤发高热——当年是否真的丢了珍珠?”
  荣邬一抬眼,登时蹙眉:“什么珍珠失窃?”
  “荣贵君想必是富贵迷了眼,连着等物都忘干净了,”他淡淡道:“一对紫金珠的耳钏,您的宫人污蔑陛下偷窃,满宫搜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把冷宫里头的陛下抓了来。”
  这一说,荣邬才艰难地将这对耳钏从脑海深处翻了出来,他瞥了周禄全一眼,陡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的,笑得东倒西歪,几乎仰倒过去,周禄全脸色黑沉地看着他,身边的小太监立即上前去,啪啪地响亮两下,这两下比方才还狠,登时,荣邬的两腮如桃般肿了起来。
  这两巴掌下去,荣邬才止住了笑意,他眼底流露着妩媚的狠意:“如何?贱人连谋逆造反这等不孝之事都做了,想杀本宫,竟然还要翻出那些个陈年旧事来?”
  周禄全长眉阴恻恻地压着眼:“问你话,你便答。若不答……荣贵君还有个女儿,想必她的骨头是能撬开贵君的嘴的。”
  闻赵守明,登时荣邬脸色大变,连滚带爬地抓着周禄全的腿,尖声道:“你不能动她!不能动!屠戮手足,她赵亭峥就不怕不得好死、天下人指摘吗!?”
  周禄全低头,道:“荣贵君也是昏了头了,陛下双亲只有一女,何来这些个冒牌的手足?要保住她的命,还是要看大人的嘴了。”
  殿中的冰冷石板冻得荣邬直哆嗦,他张嘴,飞快道:“区区一对珍珠耳钏,本宫根本不会在乎——当年责罚她,还不是她偷了外男的艳诗放在本君的案头,想令先帝误会本宫与外男有染!”
  外人,还是男子,这等奇耻大辱他荣邬如何忍得?若传出去一星半点被赵平秋知道,他荣氏全族还要命不要?!
  于是,他当即便把那写艳诗的男子打出了宫,连带着荣氏一族也齐齐表态,把个作了一辈子学问的老学究搜罗罪名下了狱,誓要他一辈子不得翻身,那老学究在狱里头叫苦连天,喊冤不迭,荣邬这才把心放在了有人陷害上。
  “她想毁了本宫的名声,害了本宫的全族!”荣邬嘶声道,“若此事被有心人传出,我全族都将为那首艳诗连累!”
  闻言,周禄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平静道:“都记下来了?”
  小太监忙不迭点头。
  “第二桩,乔氏的尸身葬去了哪里。”
  荣邬陡地傻住,转瞬间,他艰难道:“……乱葬岗。”
  “什么?”周禄全陡地咬牙。
  “他的尸身在乱葬岗,”荣邬咬牙道,“一个异族的人,岂能进大宁的皇陵?不去乱葬岗还能去哪里?”
  而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尸身早就和千千万万葬在乱葬岗的枯骨一样,找不到了。
  他心底不由得涌出一股快意。
  沉默良久,周禄全放下手中的圣旨。“拿白绫来。”
  荣邬一怔,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去:“……你想干什么。”
  周禄全不紧不慢地抖开圣旨:“陛下心慈,不忍荣贵君与赵平秋生离死别——于是赐了您殉葬,来罢,接旨。”
  早知道这天会来,荣邬咬牙道:“……我乃皇女生父,身负一品品阶,即便殉葬,也只有自尽的规矩,岂轮到你一个太监动手。”
  闻言,周禄全戏谑地挑了挑眉,阴鸷的脸上在此时此刻,才有了切实的笑意。
  “荣贵君这消息说得忒不讲道理,”他说,“即便是太监,净身前不也有三日禁食、七日拜祖先的规矩么?您也没顺着呐。”
  他将白绫握在手里,微笑道:“既然您没守规矩,难道指望旁人守?”
  “上路了,贵君。”
  行宫惊起一树高飞的乌鸦,啊啊地叫着隐入残阳,赵平秋望着四四方方的窗,看着静立在门外的年轻帝王,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是谁死了啊?小荣么。”
  玄色描金龙的长袍微微动了动。
  “现在轮到朕了,是不是?”赵平秋抬起苍老的眼睛。
  人老了,即便年轻时再锋锐不可挡,如今也多了些慈善宁和之态。
  只是赵亭峥知道,老去的毒蛇,依旧是毒蛇。
  她注视着这个被她当成母亲仰慕了半生的女人,平静道:“周禄全杀人很快,想必他不会吃多少苦头。”
  最大可能是被一刀穿心,当场毙命。
  赵平秋垂下眼睛,半晌,抬起眼来,颤颤巍巍地从竹席上起来,强撑着瘦骨嶙峋的脚,缓缓地站了起来。
  “如今也轮到朕了,”她傲然道,“难道你以为朕会怕死?大宁的皇帝死了,也会有天下人为我缟素!——是毒酒,还是白绫?”
  而赵亭峥只看着她,淡淡道:“也不怕魂归圣娘娘之日,见着我母亲,和你的母亲么。”
  赵平秋陡地眼神一厉。
  “朕啊朕的,”赵亭峥勾起嘴角笑了笑,“说一辈子也说不习惯,瞧你这个狼狈样子了,还记着自己当皇帝呢,大宁在你手里头险些成了毒窝,差点亡了——别以为装个中风,把位置丢给赵守明就能躲过亡国之君的千古骂名。”
  顿了顿,她又道:“我今天倒还真不是杀你来的。”
  这世上竟有这么不要脸的皇帝,赵亭峥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下赵平秋呼哧呼哧的样子,而还不等她欣赏完,赵平秋便一变脸色,呵呵地笑了出来。
  “要杀便杀,何须废话——只不过,说朕亡国之君为时尚早,你的位子也坐不稳当吧?”
  无视了赵亭峥陡然若有所思的脸,赵平秋笑道:“北狄狼子野心,你手底下那男人抗命又抗旨,即便是朕,亦有所耳闻……能听话的野狼少之又少,日子一久,他们只会嫌弃大宁喂给他们的肉吃不饱,你靠北狄谋权篡位,有朝一日,也当受北狄反噬,朕拭目以待。”
  她自知到了临死关头,话越发地多了。
  “小楚是个好孩子,对不对?”赵平秋微笑,“听说你在北宁就开始琢磨着立他为君后,很可惜,这条路,他一定不会让你走。”
  “……为什么。”赵亭峥不动声色道。
  “他心里装着的东西太多,而你装着的太少,”赵平秋兴奋无比,滔滔不绝,她观察着赵亭峥的神色,就好像把刀子一枚枚插进她的胸口里一样痛快,“你不明白他。”
  “……”
  作为数十年的帝王,她的目光老辣而阴沉。
  “阿南杀了北狄那么多人,偏偏阿南又是楚睢的人,这仇,这恨,永远都迈不过去,永远都是横亘在两族之间的一道刀山。谁敢碰,谁死无全尸。”
  “情情爱爱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说着,赵平秋微笑着走到了她的身旁,“立楚睢,北狄当生不臣之心,你皇位必将不保;不立楚睢嘛……哈,想必他的日子亦不会好过,一个被休弃的皇夫、北狄的仇敌,楚睢在这世上已无丝毫立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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