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少年楚睢疑惑:“……?”
她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胳膊,昂首挺胸道:“冷宫里没火烛,嬷嬷们说,天一黑就是杀人的好时候。”
“只要我站在光的下头,杀我永远没有好时候。”赵亭峥骄傲地说。
楚睢连眼泪都忘了擦,呆呆地看着个子只到他胸口的小丫头,她单薄又瘦弱,手臂上的伤疤一层一层地叠,新疤摞旧疤,鞭伤、烫伤、荆棘伤,比比皆是。
“……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楚睢心神俱荡,猛地攥住了赵亭峥的肩膀。
没有人能对小孩子这么做!
他当即动了求告母亲的心,却见赵亭峥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抬头看着他。
“宫里杀人和打人都不需要理由的,要偷要抢也都冠冕堂皇,我好歹是活下来了,荣父君前些日子下令溺死了一个宫人,尸体现在都还没从井里捞出来。”
楚睢不由自主地蹙眉——她说什么,荣父君?
赵亭峥见他呆呆的,只当他因为失了个学生而失望,于是宽慰道:“我不认字嘛,看不懂大部头,你教教我行不行,我很好教的!认字就能教!”
楚睢意识到,这个穿得和耗子一样灰扑扑的小丫头,是宫中的皇女。
“看在你借了我这么多天光的份上,”赵亭峥看着被他推倒的书架,狡黠地眨眨眼,“我帮你个忙。”
第三日,楚睢在藏书阁中听到了消息。
院长把荣贵君惹了。
不知一个书院的院长是如何惹到了宫中的贵君,总之,那个鸣翠书院的院长被荣君一道令便赶出了宫门。
该有的流程一点儿也没走,先斩后奏,叫冤不止的院长直接就被乱棍打了出去,皇上听闻此事后,只摸了摸荣君的头发,纵容地罚了他一个月的月银。
楚睢被请出了藏书阁,而院长惹怒了荣家,那些典籍被下令从国子监撤了出去,付之一炬。
一个宫中盛宠的贵君,想要毁掉一个小小的读书人,是再简单不过了。
宫中举步维艰,楚睢看着那森然大口一般的宫闱,忽然就见到了皇权鲜血淋漓的一角。
原来他头顶的山,不过是帝王宠君的一粒石子。
都不必放在眼中,挥挥手,便碾碎了。
此后的赵亭峥仿佛黏上了他,日日都要到藏书阁来,他躲了几日没躲成,叹气道:“殿下,你要做什么?”
赵亭峥咻地从树上跳下来:“你教了我识字,就是我的太傅,我当然要跟着你。”
楚睢无奈道:“太傅是为太女而设立的……如果只是教识字,所有的先生都能做到的,不是教皇女的都是太傅。”
赵亭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是我不够努力,那我再努力一下,然后来做太女。”
“……”
和一个小孩没什么好说的,但一想到她堂堂皇女,竟然是在这个年纪才开蒙,楚睢又实在有些不忍。
“我每日来为你授课一个时辰,”小少年思忖片刻,认真道,“但不要叫我太傅,这是乱叫,殿下。”
赵亭峥委屈地垂了垂眼睛。
每日去上课业之前,楚睢都会来到冷宫,敲一敲门,然后为这个文盲小殿下授课,冷宫中的嬷嬷们先是警惕,后来渐渐地发现他真的只是来为赵亭峥授课,便小心翼翼地围在门外听着二人。
一日一个时辰,日子过得飞快,赵亭峥很聪明,学东西非常快,很快便跳过了识字,缠着他开始讲书史策论,楚睢本担心误人子弟,死缠烂打,才答应下来往下教。
新来的院长惜才又和善,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楚睢偷偷地为冷宫中不得受教的皇女传授课业。
赵亭峥被他反复重申,终于开始不情不愿地称他一句夫子。
直到一日大雨,楚睢撑着伞来到冷宫前,敲门半日,没有人来为他开门。
良久,才有一路过的宫人道:“呀,楚公子?你快离冷宫远些,里头的人惹上祸了。”
大雨砸在油纸伞上,楚睢觉得身体开始变凉:“……什么?”
“听说是和前些时候那鸣翠书院的老先生有关系,”宫人啧啧道,“里头的小殿下野得出了花儿,把那老头写给家里娘子的艳诗送到了荣君的案头,如今查出来了,荣君怕是要扒了她的皮呢。”
当啷一声,油纸伞滚落在地上。
“她不是不认字吗?”楚睢呆呆地想。
“小殿下是个好孩子啊,”宫人继续道,“我家里的信都是给小殿下读呢,这么和善又机灵的小殿下,怎么就……唉。”
楚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大雨下等了三个时辰的。
小小的身体快成了血人儿,被抬进来时,还在勉力擦嬷嬷们的眼泪。
她看着等在外头,被淋成落汤鸡的楚睢,还有力气冲他咧嘴笑笑。
“抱歉啊,”她艰涩说,“叫你等了这么久,我不是故意的。”
嬷嬷大哭着冲开他,楚睢只来得及摸了摸她的手。
滚烫,高热,几乎要把人烫死。
“求求老天,保住她的命吧!”嬷嬷们哭着说,“一个太医也不肯来啊!”
她们用单薄的被子把小小的身体包裹住,楚睢怔怔地看着她渐渐微弱的呼吸,良久,转身出去,径自走向宫门。
去求母亲,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母亲的书房中常常有宫里的暗卫悄悄造访,她绝不是简单的国子监祭酒,一定可以想办法找来太医。
他一定得救她。
大雨滂沱,浇着楚睢孑然一身的背影。
他可以付出一切,只要母亲肯救她。
千辛万苦保下来的独子终于肯出宫见她,却是为了以命相胁而来,楚文絮大怒不止。
可做父母的永远拗不过孩子。
“以后离她远远的,一面也不许见,”楚文絮冷冰冰道,“这招对为娘,只有第一次管用。”
“为娘是天子的朝臣,你也是,生生死死都是天子的,谁给你的胆子自己动手?!再有第二次,为娘先解决了你,再解决我自己!”
其实他没有完全听从母亲的话,后来忍不住,也是偷偷去见了一次的。
只是赵亭峥烧得太厉害,脑子里忘掉了许多东西。
也忘掉了他。
见面不识,只漠然看了他一眼,生人似的走了。
楚睢怔怔然地想,这样也好。
她的麻烦都是他寻来的,若不是为他报仇,一个在冷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小殿下,又怎么会被轻易地捏住把柄呢?
临着要走时,嬷嬷们却抓住了他,珍重无比地取出了一物。
“楚公子,你把它带出宫。”
是一枚长长的香。
嬷嬷们咬牙哭道:“我们老骨头,陪不了殿下多久,也护不住她,兴许哪天,连先太女的遗物也护不住,你把它带出宫去藏好,等殿下长大了,再把东西给殿下,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她。”
老人们向他叩头,楚睢握着这沉重无比的遗物,心头陡地被装了沉甸甸的秘史。
等她长大出宫,保护她。
楚家生生死死,都是天子的人,一切生下来便身不由己,这一辈子循规蹈矩,唯这托孤之诺是他一生一次的叛逆。
置身于生死之外,无关血肉身躯,只属于楚睢一人。
日暮长街,冷宫像个孤零零的坟,楚睢走出去,长发与白衣在冷宫中猎猎而飞,他回首,望着那座坟,却觉得从里头走出来的他,才是死人。
他等待着,等待着与她重逢的那天。
再做她的太傅。
【作者有话说】
二人的感情在成年之后产生!!【高亮】
4第49章
疲惫地停下后,楚睢昏昏沉沉睡过去。
赵亭峥皱着眉,倾身下去观察他的脸色,楚睢挣扎得厉害,几乎要按不住他,连腹中的孩子亦险些伤到。
长睫着湿意,不知在幻梦里看见了什么。
他看着温文,其实骨子里最是执拗,从不肯轻易示弱,如今这番模样,即便是赵亭峥亦是少见。
他梦到了什么?沉到了何处?
赵亭峥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他蹙着眉,想了想,黑漆漆的刃探到了他的双眼上。
她的脑中发出针扎般的刺痛,赵亭峥眼前一黑,登时喉咙腥甜,即便是被刀子捅穿了也从没这么难受过,咬牙,额头抵上楚睢的双目。
眼前一黑,赵亭峥沉沉地陷进去。
楚睢这一夜不知睡了多久,再度醒来时,赵亭峥已经倚在了他身边,肩头沉沉的。
睡着的赵亭峥无害极了,楚睢看着她,愈发心如刀绞,长睫颤着,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脸。
手收回的刹那,赵亭峥睁开了眼睛。
楚睢的手僵硬在半空,落也不是,收也不是,他有些慌乱,有些被抓住的尴尬,但赵亭峥并没有反应,眼睛有些直直的,好像还没从梦里出来一样,眨了眨眼睛,又看着他。
楚睢有些不安,暗自提防着那些无孔不入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