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礼封前朝先帝,谥号为厉,另尊先太女赵尔夏为皇母,进号怀德。
  先帝无后,故无太后,诸君无女者入皇陵祈福,有女者随女前往封地。
  随着礼官封赏,跪于下方的赵守明脸色越来越差——封地亲王中没有她,连她从前的封地也被收回了。
  “另,荣贵君与先帝情深,朕不忍其受生离死别之苦,特赐荣君殉葬。”
  什么?
  陡然间,赵守明猛地抬起了眼睛——登时便有眼疾手快的侍卫向她微微亮出了刀,她脸色剧变,瞪目结舌地死死压着头。
  一片噤若寒蝉的肃穆之中,赵亭峥的目光注视着跪在群臣当中的楚睢。
  其实也并非全部一个模样,她想,至少楚睢便不一样。
  大典首日,走过仪式,第二日,照例大封百官,其中北狄诸臣与大宁诸臣各有偏重,另有功臣数位,赐封邑不等。
  最后,礼官扬声道:“太傅楚睢,文治武功俱佳,胸怀仁厚,堪为众臣之表率,特令掌管群臣,封相——”
  一片寂静中,楚睢从群臣之中缓步走了出来。
  “……”
  他跪地叩首,接过恩旨,大宁群臣目露艳羡,而北狄诸臣却不免阴晴不定。
  相乃百官之首,他们并非不愿让大宁人做丞相,只是这么一个奸诈无比的大宁人做丞相,这令众人实在有些不服。
  只是迫于赵亭峥威势。
  封侯拜相,自古都是为臣者梦寐以求的事情,大宁诸臣看见楚睢上前,一身绛红官袍,穿得人愈发面如冠玉,他从容跪下,三叩头,叩得恭敬无比。
  赵亭峥看着他,陡地心生一分不详。
  怪了,她忍不住心里嘀咕,楚睢这叩头不像谢恩,又沉又重,活像辞别。
  一叩,二叩,三叩。
  三叩之后,他跪在帝阶之下,没有接过恩旨。
  “臣谢陛下降恩,恕臣无法接旨。”
  此言一出,众官哗然,连带着赵守明一众旧臣都忍不住看向楚睢。
  怎么,他首鼠两端蝇营狗苟,不就是为了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如今送到他眼前了,怎么又不要了?
  御座之上,赵亭峥皱了皱眉,良久,缓声道:“卿为太傅,亦是帝师,拜相合情合理,为何无法接旨。”
  深冬的风吹得楚睢有些摇晃,汉白玉的台阶跪得他膝盖冰冷生疼,帝王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仿佛从远远的天边传来。
  宣政殿前的匠人果然是巧夺天工,他不由得想,从上往下传来的声音像在整片宣政殿前回响,如聆神音,亦君亦神的声音无孔不入,威仪万分。
  于是他重重地叩下了头。
  “臣乃先帝未亡人,今朝先帝驾崩,臣自请跟随诸君,为先帝守陵。”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殿下数人齐齐变了脸色。
  卢珠玉的眼神几乎是呆住了,她傻傻地看着楚睢,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幻听;吴允陡然抬起头来看着赵亭峥,喉咙滚动,额间隐隐沁出冷汗;站在武将之行的北山有些疑惑,拉了拉弟弟的衣角,而南狼的目光早已死死地钉在楚睢的背后,燃着烈火,如同一把几欲破心的刀子。
  楚睢与赵亭峥之事并未登堂入室地昭告天下,只有当年在北狄的几人亲眼目睹。他的绛红官袍垂在长阶上,像一道剖开雪地的血痕。
  赵亭峥的笑意渐渐地凝在了脸上。
  声音传荡到她的耳中,一字不差,一丝不漏。
  “放屁。”她想,“上来的是哪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敢冒领楚睢的圣旨。”
  可这时楚睢抬起了脸。
  苍白如纸的脸,如画的眉目,他再恭恭敬敬地跪下:“请陛下全臣所愿,为先帝尽最后一分孝道。”
  此言一出,众臣议论纷纷,脸色铁青的北狄众人尚且不论,大宁人自来以孝立身,见楚睢出言,一半赞同他为君尽孝的情义,一半窃求他丢出来不要的相位,更有老臣倚老卖老,出来朗声道:“臣请皇上尽孝,全了楚大人这份心意吧!”
  亦有人窃窃:“楚大人当年不是和如今的陛下有些传言么,怎么又成先皇了?”
  “谁知道呢,总归是何无咎的学生,这群人惯会奇货可居。”
  硌。
  硌地一声,周禄全看见龙椅被掰了一块下来,金玉打造的龙椅在那只青筋暴起的手上犹如泥土一般不堪一击,而即便毫无知觉地掰下了这块龙椅,赵亭峥面上竟挂着不变的沉静神色,道:“欺君者,是为九族之罪。”
  楚睢平静:“此心示君,若有谬,臣不得好死。”
  “……”
  “啪,啪,啪——”
  良久,几声清脆的掌声突兀地在殿中响起,众人惊悚地看到帝王从龙椅上缓缓地走了下来,她的玄金龙袍曳地,在殿中划出一道狰狞的弧度,楚睢看到一双绣金描龙的鞋子停在了他的面前,半晌,上面才传来一道干涩的声音:“好得很,楚睢。”
  压抑的空气令楚睢无法喘息,他摇了摇头,半晌,重新重重地叩头下去。
  周禄全见势不妙,忙对礼官使了个眼色,礼官见状,高声道:“退朝——”
  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井然有序地退朝,卢珠玉一众有些焦急地想要留下,周禄全立即向侍卫使了个颜色,不由分说地将众人齐齐地拥了出去。
  楚睢的膝盖已经跪得麻木了,他跪在似有似无的审视之中,如同不着寸缕。
  殿中只有一片沉静,暴雨欲来的死寂。
  周禄全许久没见着赵亭峥这副表情了,她可以暴跳如雷的,可以崩溃大哭的,或者伤心欲绝的,怎样的反应都比她现在正常——赵亭峥呆呆地坐着,好像身体里被陡地撕开了两个魂魄,一个空落落地朝自己嘶吼,一个死沉沉地向外沉默。
  “这件事你筹谋了多久。”她忽然道。
  楚睢跪地,深深地叩头。
  “群臣之前,登基之时,向天下广而告之,你是母皇的侍君,让我猜猜,现在外头应当有你的人将此事宣扬得满城风雨——这不可能是一日的打算。”
  所为的是什么?楚睢重礼重名,从他的角度来说,谁都不可能把一个母皇的侍君娶入皇宫。
  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离开她。
  陡然地一条刃横过来,猛准狠地劈向了楚睢的脖子——周禄全霎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而在这刃劈到楚睢颈前一寸时,险之又险地停下了。
  “连条后路都不留,”赵亭峥咬牙,眼睛盯着楚睢,声音抖得能滴下血来,“……你究竟在想什么。”
  那些她以为的温存时候,楚睢注释他们交握双手的时候,他想的是什么?如何竭尽他所有的手段,离开她的身边吗?
  为什么?
  赵亭峥满心满眼只想抓住楚睢,好让她问个明白,两人分明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这世上再也无人能阻拦她做想做的事情,为什么要突然用这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离开?
  “臣于名于分,只是殿下的太傅。”他沉静道。
  陡地一声裂响,赵亭峥不知又砸了什么,她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怒火,半晌,道:“可我若勉强呢?”
  楚睢跪得笔直。
  “陛下并非不辨是非之人。”
  他越是平静,赵亭峥越是心碎。
  “食君之禄,为君尽忠,”他抬起头,“臣奉先帝为君,如今大宁传给陛下,江山稳固,百姓安定,臣已得偿所愿,再无所求,望陛下岁岁安康,日后珍重。”
  他的每个字都说得虔诚而恭敬,却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样刀刀剜在赵亭峥的心头,楚睢跪在她的脚下,依旧是一副臣服的姿态,可赵亭峥却知道,那颗她贪婪渴求着的、属于楚睢的心,已经不在这具美丽苍白的躯壳里。
  登基之日,她本以为是尘埃落定的尽头,楚睢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盯着楚睢平静的眼睛,良久,闭上了眼睛。
  赵亭峥想不明白。
  楚睢为什么要离开?
  “既然是假的,”她声音疲惫道,“为什么不肯装得久一些,骗我一辈子又能如何。”
  “世上好物不长久,”楚睢轻声道,“彩云易破琉璃碎,陛下一代英主,青史之上必有传世之名。”
  “将来万世之功,自有万万人随陛下去走。”
  “一辈子光阴太长,”他道,“臣就随陛下走到这里了。”
  赵亭峥缓缓地走上前来,在他面前站定。
  蒙此背弃,无人可忍。
  而那年轻的君王站在原地,良久,急促的呼吸渐渐地平静下来,平静到几不可闻,平静到诡谲莫测。
  终于,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一句。
  “你想得美。”
  登时,楚睢瞳孔猛地一缩。
  “费尽心思,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放开你?”赵亭峥低着头看他,笑意不达眼底,分外阴寒,“看不起谁呢。”
  楚睢从未在赵亭峥面上见到如此陌生而危险的神色,漆黑的刃不知何时缓缓漫上了整个金殿,殿中无风自动,玄黑的龙袍随着她的发丝四散而扬起,刃越收越紧,越收越紧,铺天盖地,阴鸷凶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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