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如若这想法给楚睢一说,赵亭峥几乎能想象楚睢的反应,无非是讲她家国大事如同儿戏,祖宗规矩不可废除,她连反驳的话都想好了:只要世人百姓的日子过得好,谁管皇帝的私事,你我在一块不就行了?
  但这些话,如今她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太任性了,她想,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做暴君的潜质。
  屋内寂然无声,不过了多久,屋中的龙涎香渐渐地散去了。
  良久,楚睢轻轻地叹了口气。
  赵亭峥不愿的取舍,也只能他来做了。
  周禄全在得到楚睢的邀请时,有一瞬间的慌乱与紧张,但是很快,他便收拾出了一副权宦的模样,带着几个跟班的小内监,施施然来到了楚府之中。
  他进去时,楚睢端坐在琴案之前,燃香焚琴,泠泠琴音自他膝上古琴而出,周禄全在门口戒备地守了片刻,才道:“楚郎君安。”
  楚睢点了点头,示意他走进,周禄全落座,案上香茶尚未送到唇边,便听楚睢放下了琴。
  楚睢他头也未抬,垂眸淡道:“阿南的尸身是否为周公公所盗。”
  猝然地,周禄全的茶水溅出来。
  楚睢眉目如画,神情丝毫未变:“前些日子里,夜间常有马蹄穿街而过,丢了钦犯,陛下大抵下令去寻。”
  周禄全捏紧了茶杯,楚睢淡道:“陛下久寻却未见,而楚某微末之力,却三天得见阿南尸身,府外护卫重重,那摊主如何前来,又如何畏罪自戕,周公公可知晓么。”
  赵亭峥一定下旨找过阿南,洛京不大,皇帝亲令,可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久却始终没找到尸身——只有一个解释了。
  那就是灯下黑。
  抓人的和藏尸的,是同一个。
  “……”
  “哼。”
  周禄全缓缓地坐下,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道:“……你很会编故事,楚郎君。”
  楚睢道:“楚某今日请周公公前来,倒无意在此事上纠缠是非,我与周公公殊途同归,是想拜托一件事。”
  闻言,周禄全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楚郎君,你脑子还清醒罢?”
  楚睢淡道:“楚某要向陛下告辞了。”
  什么?
  猝地,周禄全微微变了脸色,豁地站了起来,楚睢神情未变,周禄全喃喃地坐下:“……你认真的?你竟然舍得?”
  大好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楚睢竟然舍得在这个关头抽身离开?
  片刻,周禄全又皱眉道:“哼,说的好听,你肯走,陛下未必肯放。”
  赵亭峥这辈子的荒唐都用在了楚睢身上,叛过她杀过她统统不在乎,楚睢不过给她掉了个孩子,她便恨不得拿天上的月亮下来给他——男君孕育艰难,哪个男君没掉过孩子?即便荣宠如荣贵君,年轻时也流过几个,偏偏赵亭峥就这么放过了他。
  楚睢垂眸:“楚某自然有令殿下不得不放行的法子,但仍有一事,与周公公相求。”
  周禄全坐下,狐疑地看着他,片刻,道:“若你当真想走,可是整个大宁的造化——说,什么事?”
  楚睢开口,吐出几个音节。
  霎时间,如同五雷轰顶,周禄全霎时脸色苍白:“你说什么?你要用这种——”
  楚睢淡道:“以陛下脾气,不等登基,便不会留赵平秋活命,你我要做,也只能在她还活着之时。”
  “你疯了?!”他震声道,“谁信你当过赵平秋的侍君?只赵平秋和你两张嘴,陛下就肯信?”
  而且,而且这也太荒谬了!
  “当年我入宫祈福一事,除去先帝与我母亲二人,宫人皆不明内幕,只见我长住宫中,这些是人证,”他沉声道,“笔墨书信、年少玩物,如今宫中鸣翠书院里还能找到许多,这些是物证。周公公是聪明人,若陛下命你搜寻求证,你得知道从何处去寻。”
  半晌,周禄全一副见了疯子的模样,他盯着楚睢,仿佛不认识他了,喃喃道:“……你就不怕陛下杀了你,而且你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
  “不,”他平静道,“直到去太学读书时,我亦长住宫中。”
  周禄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准备封作君后的男人竟然是赵平秋玩过的剩菜,血仇之敌,不共戴天——况且赵亭峥接的是大宁的朝廷,不可能刚上来就不顾伦理,强夺了这母皇的侍君。
  枕边人心怀鬼胎,从来不忠,是个人都忍不了。
  楚睢思虑颇深。
  “陛下因你之事,至今关押着北狄的一员大将,她左右为难,”周禄全缓缓地站起身来,“我比谁都迫切地想让你离她远点。”
  “所以——”
  周禄全道:“这个忙我帮了。”
  如此大怒,楚睢甚至可能连命都保不下,周禄全倒是乐于见到如此局面。
  一想到楚睢被阿南的尸体吓破了胆,不惜出此烂计也要离开,周禄全比谁都兴奋。
  “你等着吧,”周禄全道,“打算什么时候和陛下说?”
  楚睢垂了垂眼睛。
  “登基当日,万臣之前。”
  他要为赵亭峥送上一条别无阻碍的登基路。
  周禄全很快就离开,楚睢怔怔地抬起头,形状优美的眼睛望着远处徘徊的云影。
  依稀记得,当年科举进了考场,他心中满是少年狂气,誓要靠一身才学,清流立身,为万民请命,立万世太平。
  而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直到决定做赵亭峥的太傅之时,他像是一条出水的鱼似的,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诡谲莫测的皇权之中。
  乱世之中,兜兜转转,阴差阳错。
  他面目全非地变成了污浊的弄权佞臣,留于史书上遗臭万年,万人唾骂。
  无人知晓这污名下葬着一副铁骨铮铮的臣骨。
  楚睢望向南方,依稀间是状元打马游街之日,他意气风发,曾是整个大宁最璀璨的文曲。
  【作者有话说】
  如果这本不是激情开文的短篇,楚老师的事业线也会写很多的,看看有机会能不能塞番外吧
  4第46章
  正月初三,万颂合宜。
  赵平秋在行宫中过了最后一个年,随后便被赵亭峥毫不犹豫地打上了“先帝”的名号,她仍然活着,但已经死去。
  赵亭峥要让她一辈子跪在母亲的灵前赎罪。
  是谁向楚睢走漏的风声已经不重要了,赵亭峥心中有所猜测,但看着周禄全越发佝偻的身体,终究还是道:“日后楚睢那边,朕换个人去照看,你多多看顾宫中。”
  周禄全抖了抖,跪下三叩头。
  这些日子楚睢不上帖子送来,赵亭峥也认了,事儿是她处理不对,他再生气也是应该的,她琢磨着等楚睢消气,以及刑部的调查出来之后,再好好地同他解释一番。
  他最是心软,又明是非,虽口中少言,但心中最是清楚,赵亭峥不怕他生气,只怕他多思。
  虽然楚睢这几日始终都是淡淡的,但这时候赵亭峥属实分身乏术了。
  她要开始进太庙祷告了。
  因为母亲的遗物,她只需要在庙中祝祷七日。
  赵尔夏的牌位摆在上头,史官们将她的生平重新写入宁史,赵亭峥倚着神台,玄黑衣袍委地,她摸着冰冷灵牌的生卒年,怔怔的。
  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如今,已经比母亲离去时的年岁还要大了。
  赵亭峥小兽似的贴在母亲的灵牌上,闭上眼睛。
  时间转瞬间便到了正月初三。
  新皇登基,万邦朝贺。
  赵亭峥刚从太庙出来,便被马不停蹄地搬到了正殿,寅时,女官们团团转地围着她,忙得脚不沾地,身上的衣袍重了一层又一层。
  连日祝祷,她困倦不堪,倚在卢珠玉的手上打盹,忽然清醒道:“楚睢来了吗?”
  卢珠玉抿着唇笑:“楚郎君一早便送了朝贺的礼来,人也在外头了,和群臣一起呢。”
  在身边这几个人中,卢珠玉算是待楚睢最为平和的了,兴许是有共同守城的情分在,她倒是肯为楚睢说些好话。
  闻言,赵亭峥心头一亮,忍不住道:“拿来我瞧瞧——”
  “这朝贺的礼,这么早打开做什么,”卢珠玉道,“女官们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再折腾乱了岂不麻烦,等着,弄完这些东西一起看。”
  闻言,赵亭峥也只好作罢,她不放心地补充道:“等大典结束,无论如何也要把楚睢给我留下来。”
  “得两日呢,”卢珠玉道,“陛下现在着什么急。”
  天坛告天地,太庙祭祖宗,百官朝贺,钟鼓齐鸣。
  新帝登基。
  今日鸿雁高飞,紫气东来,是钦天监算得千载难寻的好日子。
  赵亭峥站在群臣之上,看着一片跪地臣服的人头,她恍然间发现,原来站在这个位置,所有人的脸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臣服,一样的恭敬。
  万里江山就此俯首,她在众人的山呼万岁中缓步走向龙椅,玄金龙袍在庄严非凡,十二旒的珠串冰冷,赵亭峥想,这鲜血淋漓的龙椅,她终于坐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