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宫人不敢耽搁,福身行了礼,提着灯飞快地去了。
楚睢被安置在宫中,住了下来。
大宁那边倒是好交代,这次不比从前,楚睢本就是个和谈的礼物,烫手山芋被打发出去,大宁使臣们高兴还来不及,幸灾乐祸的样子叫赵亭峥冷眼瞧着,只觉得从心头反胃。
而楚睢倒是很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长宁王宫里没有修出后宫的地方,女官便自作主张地把楚睢安置在了赵亭峥寝殿的套间里头,烧上足足的地龙,温暖如春。
楚睢话很少,给他一册书就能安静地坐一下午,他住在套件中并不让赵亭峥感到私人空间被入侵,楚睢的存在感近乎一只安静又温顺的宠物,而他最近又变得很嗜睡,长身玉立的男人披着狐裘,趴在书案上打瞌睡时,更像一只仙气飘飘的漂亮狐狸。
他有些显怀了,漂亮的腹肌被撑开了些,从前劲瘦的腰腹微微鼓着。
赵亭峥站在套间的屏风外头,看着一无所知的楚睢,悄然无声地转身离开。
赵亭峥很忙,她并不常常到寝殿里来,暖阁更是一次也未曾踏足,于是楚睢的身份成了宫人们议论纷纷的话题,是俘虏,是使臣,是禁脔。
只是已经没人知道他曾是她的太傅了。
将他留在暖阁里,像是一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囚禁,楚睢对此倒是接受良好,外头的消息有时也会陆陆续续的传进来。
这一日,他在书案前提笔写字时,偶然听到了外头宫人的窃窃私语。
赵亭峥把和谈拒了。
七个使臣,她砍了四颗人头,剩下的三人各被砍了一条手臂,她悍然向大宁宣战,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听说是谈判桌前陡然发难,连反应的机会也没给,宫人们窃窃私语地说,近些日子,殿下的脾性越发阴晴不定,从前虽是杀伐果决,却并不会像如今这般行事凶残,听着便令人胆寒。
而这阴晴不定,还有越演越烈之势。
楚睢垂眸,慢慢地合上了纸卷。
大宁使臣们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了楚睢一个,他的身份更加的尴尬,北狄与大宁之战已经一触即发,作为使团的遗物,楚睢便成了宫中人明里暗里的笑谈。
他对此并不在乎,腹部隆起的弧度越来越大,夜间已经开始难以入睡,赵亭峥很忙,宫中从来找不见她的人影,可楚睢白日困倦,小憩醒来时,偶尔会捕到隐隐的青草香,一触即散,好像停留得很匆忙。
如此这般,这个孩子也算得上是有母亲和父亲的陪伴了,楚睢想,它似乎已经开始翻身,胎动,和它的母亲一样,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楚睢没办法不爱它,它和赵亭峥如此相似,他把不能宣之于口的爱交给了这个孩子,就像曾经悄悄地交给它的母亲。
春日已经渐渐地末了,殿前种着一棵很大的百日红,楚睢坐在窗前时,枝条会垂到他的窗前,夏日将近,花枝上开始一粒粒地结出了青绿的花结,楚睢知道,到了夏八月时,这些花结会开始慢慢地开花。
深宫无人的孤寂中,莫名地,他有些期待。
今日,花已经隐隐绽出了红意,只是天有些阴沉沉的,楚睢坐在窗边,看着天边隐隐起落的雷鸣,心中有些不安,他走到书案前,将前些日子所书所画一件一件地收拾起来,只收拾了一半,外头便轰然一声雷鸣,紧接着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地砸了下来。
暴雨如注,闪电打得书房如同白昼,楚睢猝不及防地一抖,书卷撒了一地,怔了怔,他艰难地俯身去捡,忽然间,门口传来猛然几声剧响,又快又急,像雨点和雷鸣一样砸在了他的心上。
“楚郎君,请随我们到殿下宫中去。”
不远,只穿过一道连廊,便是赵亭峥的寝居,雨水打不透正殿的窗,一进去,空气闷得有些流不动,楚睢敏锐的嗅觉霎时捕捉到了殿中隐隐的药气,登时间,他的心脏开始猛地跳动起来——或许不止是他的心脏。
不会的,他怔怔地想,不可能的,赵亭峥已经容忍这个孩子活到了八个月,再有一个月的时间,它就会平安降生。
“你来了,过来吧。”数月不见,赵亭峥仿佛换了一个人,神情有些说不出的阴鸷,身旁的太医大气不敢出——楚睢忽然觉得陌生,赵亭峥从前动辄摔打怒骂,拆屋揭瓦,身边人也不曾这般噤若寒蝉。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脸比从前苍老了些,但楚睢还是能认出来——是吴允的奶娘,在宫中侍候过男君生产。
陡然地,他周身发冷,平生头一次,他对赵亭峥的命令生出违抗。
“臣身体不适,先行——”
“抓过来。”
身后强壮有力的侍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住了他,他被不由分说地送到了龙榻上,紧接着,殿中的侍从们鱼贯退了出去,只剩了太医,赵亭峥,以及那位偏过头去,面露不忍的奶娘。
“时候大了,”那奶娘终究是不忍,“八个月,只差一个月就能活了。”
赵亭峥的表情平静,身下却陡然升起了漆黑的刃,它们攥住楚睢的手臂,将他硬生生地捆在了榻上,动弹不得。
事至如此,即便是傻子,也明白赵亭峥想要做什么了。
楚睢的周身魂魄仿佛被击碎,他拼命地挣脱这些刃,声音急促又苍白:“——殿下!”
而回答他的是一碗漆黑的汤药。
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很喜欢食酸,这碗汤药仿佛照顾着他的口味似的,异常酸苦,仿佛一根刺从他喉咙直直地插进去似的,楚睢挣扎不动,汤药流入他的食道,滑入了他的腹腔。
并不痛,只是忽然觉得身体很轻。
已经八个月了,这个孩子与他共享了八个月的心跳,已经会动,会撒娇,会乖乖地睡觉,他在无人之处悄悄地爱它,爱得刻骨铭心。
它猛地开始挣扎起来,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兽,楚睢甚至隐隐约约听见了它的哀啼,。
挣扎着,挣扎着,它慢慢地安静,平静,寂静。
它睡着了。
楚睢的身体渐渐地冰冷,好像随着它停止挣扎,他也失去了浑身的气力似的,捆绑着他的刃慢慢地收了回去,留下一道道挣扎的血痕。
室内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良久,他隔着模糊的泪眼,看向了赵亭峥,而她也正看向他,视线分不清。
她已经不是撒着娇钻进他大氅里,贴着他颈侧取暖的小靖王了,成熟,冷酷,野心勃勃,一击必杀。
是了,楚睢后知后觉地想,当年的事犹如血海深仇,连大宁的使臣,她都要砍首示众,更何况是他——赵亭峥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一笔带过。
只杀人是不够的。
要诛心,要抽骨去筋,碎尸万端。
“这是我的罪吗,殿下?”黑沉的世界将侵袭向他时,楚睢艰涩开口。
“……”赵亭峥依旧没有说话,表情模糊不清。
“……臣知晓了。”他闭上眼睛,耳中嗡鸣不止,几乎让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罪臣楚睢,领罚。”
轰隆一声,暴雨如注,楚睢隐隐期待了许久的花,轻飘飘地落了一地。
花败了。
【作者有话说】
酸酸的,楚老师和小赵,每一个都酸酸的。
3第36章
殿中的血气浓郁,暴雨啪啪地击打在窗棂上,血腥气浓得无法化开,几乎浸染到每一个人的心头上,太医们低着头走上来,在吴奶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处理了一切,最后悄悄退下,将殿中的残香收拾去,燃上了新的艾香,合上了殿门。
一片寂静,终于,吴奶娘轻声道:“殿下,孩子已经带出去了。”
几乎等同一场生产,死去的胎儿被取出来时,还是完好的。
楚睢已经昏迷过去,苍白如纸的脸,湿漉漉的长睫,鬓发胡乱贴在脸颊上,尽是冷汗,他的唇上已经没有了血色,空留几道血痕,是他自己咬出来的。
赵亭峥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似的,她骤然软下去,仿佛脚底灌了铅水似的,踉跄着,连滚带爬般扑到了楚睢的榻前。
“妥善葬了……”她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半晌,才怔怔道,“就……埋在院子那棵花树底下。”
楚睢怀着这个孩子时,常常盯着那棵花树看。
无名无姓,不见天日的孩子,带着母亲的悔恨与父亲碎成齑粉的心,悄然无声地睡着了。
“八个月,几乎是等同分娩,”吴奶娘不无痛惜,苍老的眼泪湿了眼角,“殿下即便不留这个孩子,为什么要等到八个月才动手?凭造一场冤孽。”
赵亭峥几个月前便问她要了方子,她是吴允的奶娘,这些年相处下来,也成了赵亭峥的半个长辈,见她如此行事,心中又痛又恼。
赵亭峥怔怔地听着,良久,把头埋下。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赵亭峥怔怔道,“……我以为这个孩子会自己走。”
不是没有下手的时机,只是每每见到楚睢寂静守在窗前,小心地护着肚子,她便把要说的话噎下去,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