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如今,她在大宁建了副都,若北狄王再没点儿动作,那就不是做王的人了。
北山哦了一声,乖乖地在赵亭峥身边等,忽然间,她看到了什么似的,神色一变。
赵亭峥以为北狄王的接头人到了,掀了掀眼皮,却见北山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了仿佛白米饭里吃出虫子的神色,半晌,道:“殿下,今天游街,有的没有?”
一说,赵亭峥才想起来,她道:“今天是圣娘娘的生辰,按理大宁人是会庆祝,怎么了?”
北山一言难尽地往窗外一指。
楼下长街挂着彩缎,一青壮男子戴着神鬼面具,扬着双臂坐在头牛上,青黑色的公牛被装饰得像个花球儿,但最为夺目的,还是青壮男子身上野性而绚丽的彩绘花纹。
是圣娘娘生辰祝祷的花队。
街旁的小娘子兴奋无比,把花与果子纷纷扬下,劈头盖脸地往那男子身上砸。
赵亭峥看着挺有意思,喝了口茶道:“好久没见过了,这是大宁习俗,坐上头牛的是祝祷繁衍的年轻男子,非得年轻俊美,才能被选中上头牛,大宁很多男子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袒胸露乳的,这个倒是大方。”
北山闭了闭眼睛,艰难道:“殿下,那是愚蠢的弟弟。”
赵亭峥一口把茶水喷了:“……”
和当地人混得也太熟了,该说不愧是他吗——而且打扮成这样是怎么认出来的,赵亭峥非常费解。
直至夕阳西下,前来接头的线人才姗姗来迟,一露面,当即被赵亭峥一刀穿了心,她面不改色地密信收好,顺手又把人头割下来,两个并作一捆,丢给北山:“寄给王,叫他老实看好手里头的人,再耽误我的事情,别怪我翻脸。”
热热的,北山低头看了看渗血的包裹,唇角勾起来,非常真诚地赞美道:“殿下真是六亲不认。”
赵亭峥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良久,还是决定不给北山原本就匮乏的词库增添褒贬词这种负担了。
她想:“她说的倒也不错,本也不剩什么亲人了,认不认的呢。”
北狄王这人最是行事荒谬,连亲儿子都舍得出去,更何况她赵亭峥。
细细一想,这世上与她联系最为紧密的人竟然算是统统反目了。
母亲与父亲血脉的对立,令她夹在中间,成了个不明不白、两端不讨好的“串儿”,赵亭峥一想到此处,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北山与南狼即便失了父母,还有嫡亲的姨娘照怀,姐弟之间虽时时不对付,常常掐架,但一路从山狼寨走到北都,仍是不离不弃的生死扶持。
她生有两族最尊贵的血脉,兄弟姐妹、叔伯舅甥的却是统统反目。
血缘这条藤上,长了一串数不尽的苦果。
赵亭峥忽然地感到孤寂。
血亲的倾心相待,于她而言,倒是奢望。
店家小二被这两具横在当场的死尸吓得魂不守舍,赵亭峥意兴阑珊地丢了两块银子给他:“不妨事,收拾干净了就行,随便放哪儿烧了就行,没人会来找麻烦。”
走到宫殿中,一早便有人来接驾通传,赵亭峥还没养出赵平秋那般的帝王脾气,很不自在,挥退左右,径直走向了太守花园改成的御书房,一走到殿前,忽然看见门廊处亮着一盏如豆小灯,暖黄的,看起来很暖和的样子。
她有些疑惑地停住脚步,片刻,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一走过去,赵亭峥瞳孔猛地一缩。
楚睢已经坐在游廊上睡着了,春寒料峭,他有些怕冷,穿着雪白的狐裘,漆黑的发顺着狐裘滑了下来,呼吸平缓,脸已经不像从前般苍白瘦削了,泛着一层玉似的光泽,叫人凭空拔不下眼来。
胖了点,总归不和个活死人一样了。
脚下的灯不知燃了多久了,只剩了一小层浅浅的灯油,赵亭峥放轻脚步,轻轻地走上前去,悄然无声地坐到了楚睢的身旁。
长睫安静地垂着,楚睢眉眼英气,冷淡看着人时,很是锋利,如今安静地睡着,倒是显得很乖。
逼得这双眼睛睁开会怎么样?含着泪,泛着春,茫然又惊慌,赵亭峥恶劣地想。
突然,赵亭峥才反应过不对来:这么冷的天,他怎么在外边儿睡着了?
还有,楚睢一个大宁人,好端端的是怎么进北狄皇宫里来的?
思及此处,她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站到了三步远处,清了清喉咙,冷冷道:“来人。”
侍候的宫人急忙过来,赵亭峥淡然命令道:“把他给我抽起来。”
闻言,两个宫人本能地面面相觑,犹豫着分辨上意,躲躲闪闪间挪到楚睢面前,都想叫对方先动手再说,所幸这时,生人靠近的感觉令楚睢睁开了眼睛,一睁眼,便见到了不远处冷冷盯着他的赵亭峥。
他反应过来,匆忙起身整理仪容,跪下道;“臣楚睢,见过殿下。”
赵亭峥不说话,也不让他起来,良久,道:“你来做什么?”
话音冷淡,令楚睢心头升起一阵涩意,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卢珠玉已经吩咐人给他诊过了,的确是有了孩子,算算时日,已经四五个月了。
只是未曾显怀。
这个孩子来得意外又匆忙,它在双亲为死敌之时荒谬地降临了,一道陌生的心跳在楚睢的心头砰砰地跳了起来,良久,他轻声道:“臣来告罪。”
乱闯皇宫当然罪无可恕,赵亭峥冷哼一声,道:“你罪过多了去了,说的哪条?”
“……”
良久,楚睢艰涩道:“臣大逆不道。”
“有了殿下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出门一趟,不了,么么
3第35章
陡然间,赵亭峥以为自己耳鸣了,她不可置信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楚睢,两个宫人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大气不敢出。
“谁说的。”良久,赵亭峥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楚睢道,“太医来诊过了。”
春寒之中,楚睢领口的狐毛微微洇着水汽,他漆黑的眉眼在昏暗灯火下温顺无比,赵亭峥呆呆地站着,良久,开口道:“你的?”
“……”
这下连宫人都露出了不忍卒听的表情,赵亭峥已经懵了,她摇摇晃晃,低下头,看着楚睢。
在他的腹中,已经有属于她的血脉在缓缓生长么?
算算时日,它大概已经长出了小小的手脚,有了自己的心跳,开始长出模糊的面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赵亭峥下意识地慌张,铺天盖地的茫然令她头脑一片空白,呆呆的,几乎要给自己一巴掌似的。
“是,”楚睢好像笑了笑,“也是臣的。”
一想到属于赵亭峥的血脉生长在他的身体里,楚睢在担忧与不安之外,最强烈的感觉是幸福。
“……”
而赵亭峥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砸得无法呼吸,良久,慢慢地沉默了。
“……扶他先进去。”她的声音陡然变得疲惫。
楚睢这些年吸食仙人香,她亲眼看见他犯起瘾来有多么可怖,如今贸然有孕,且不消说他的身体能否顺利产育,即便是孕育顺利,这孩子到底会不会受这仙人香的影响,亦是未知数。
他很适合做一个父亲,楚睢耐心而温和,从前是个好兄长,将来也会是个好父亲。赵亭峥隐隐觉察出楚睢未宣之于口的期待与不安,而正是这份期待,令她的心陡然揪了起来。
“有孕者对仙人香上瘾,腹中的胎儿生下来,八成也会对仙人香成瘾,注定早夭,”卢珠玉曾告诫她,“老大,咱们一定要把北狄的仙人香禁得死死的,这东西为祸后代,一代染上了,下一代也难逃,代代下去,所有人就都完了!”
不能赌,她想,两成的概率也不能赌,若楚睢腹中真是一个带了瘾的孩子,以楚睢多思的心性,若这个孩子因他吸食仙人香而成瘾早夭,楚睢八成也会给这个孩子陪葬。
这个孩子不能留。
该死,赵亭峥后知后觉地开始懊悔,猝地攥紧了拳头——当初为什么要一时冲动,要他怀上孩子?
这个孩子不该出生,她与他,也不该有孩子。
时至如今,苦果也只能由她来咽。
“把地龙烧旺些,”御书房的地龙从来不烧,赵亭峥一直嫌热,“叫他进去再睡。”
她往院外走去,唇被咬破,口中尝到了咸腥的铁锈气,老天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今日分明是人人欢庆繁衍的圣娘娘生辰,而她却要做出选择,杀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它出生,不如快刀斩乱麻,让它立即死在楚睢的身体里。
到时即便是哀痛消沉,终究有限,楚睢骨头硬,人又聪敏,能撑住。
赵亭峥如是想着,闭了闭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又成了令七十二部闻风丧胆的北狄王女。
“立即叫周禄全亲自去请吴允,说我求她有事,十万火急,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