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场上的人没散去,还在兴高采烈地聊着台上的事——唱腔唱词、鲜艳华丽的衣裳、璀璨夺目的首饰,还有戏曲背后那些鲜少为百姓所知的一些暗淡往事。
苏静蘅停在原地思量着,从亭谷南疆到洛地小村,宁府大门牌匾上清晰夺目的字迹印在眼前,相比起宁知序的犹豫和惶恐,她显得更加理智和清醒。
隔着几层衣服,抚摸着挂在脖颈上的银锁,微微凸起的手感传递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察觉到的炽热,抬头望见宁知序还在凝望着台上,从对自己身世产生怀疑,到现在过去将近三个月,三个月里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有吞下最后一颗药的那一天,他摇晃着身子走出房门,隔着重重远山,向南望去,而后收回视线,又朝北看了一眼。
南疆密林里的紫雾叶还没送回,北方京城之中,对公主的哀悼仪式要持续到明年。
洛地的百姓不以为意,欢欣鼓舞地为新一年的到来做准备,他混在人群中,思考着这几年的遭遇,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迷雾之中竟然寻到一丝灯火的痕迹。
要走吗?
——一定要走。
去寻一条生路。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事,需要为此付出一些未知的代价,只为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
他又开始犹豫不决。
迷雾之中出现宁宣的身影,他从小便欢喜的哥哥,后来总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地望着他,收下他送的所有东西,然后背着他全部撕烂、粉碎,再扔到他面前。
当他问起原因,宁宣给出的理由总是“无意地”、“不小心地”,告诉他那些东西都是“廉价的”“不值得送出手的”,所有他经手过的东西,都被覆上一层灰白色的光,让年纪幼小的他在无数个黑夜点着灯火自我反思。
为了证明自己,总要付出更加深重的代价。
于是后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被罩上哥哥的影子,即便是严厉的爹,也没有给他带来过这样的压迫感与恐惧感。
父亲去世后的那一年,他被迫接受自己的身世。
虽然之前宁府之中便流传着他并非爹亲生的传言,虽然娘去世之后爹确实对他冷淡很多,但听到这样的话,他还是会严厉喝止,然后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他们两个之间的父子之情比山要厚,比天要高。
这种感情,是躺在坟墓里的娘带给他们的。
像一条线,记忆里性格温和的娘一点一点亲手编织,努力维护。
在今年八月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从前是个能在战场上厮杀的人。
离开从前那个身份,她尽心尽责一丝不苟地扮演着“赵婉”这个角色,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她的过去。
因为没有过去,所有人都可以随便编造那段空白,所以后来流言愈发嚣张,心怀不轨的人尽情地朝她泼着脏水,而他却被困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什么都做不了。
那一年从年初到年尾病发了八次,宁宣也不屑于在旁人面前继续做他的伪装。
得到了处置他的权利,那八次病发便成了他试验自己手段的最好的机会,便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冷眼看着,就能让他在痛苦中不停求饶。
——所以几十次毫无骨气的求饶,避着日光掩目哀声轻叹,在阴湿的房间里不断摧毁自我的那几年,他没有成为爹娘希望他成为的模样。
他成了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娘煞费苦心地让他冠着这样一个姓,试图将他和亲生父母联系在一起,他却没有成为骁勇善战的将军。
他成了逃兵。
那些所有从前走过,以及将来要走的路,都被宁宣一一否定,宁知序闭上眼睛,他花五年给自己画了个圈,原以为会一辈子待在圈中,谁知道那段在自己没有变得昏聩无能之前的经历忽然将他唤醒。
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拼了命也要跑过去见她。
那时他想的是什么?
哦,不要让他的新娘子和他一起陷入泥潭。
现在呢?
他的新娘子奋不顾身陪他一块跳下来,试图拉他上岸。
宁知序重新睁开眼,目光闪烁,又对着台上出了会儿神,随即收回视线,低头便瞧见苏静蘅正好奇地望着他,旁边的人也不急着走,见他们两个在发呆,就自己随手拉个路人聊戏里的事,苏静蘅眼里闪着笑意,歪头,问:“怎么了?被我做的衣裳美到啦?”
宁知序低低笑出声,心里的犹豫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抬手捏捏她的脸,说:“是,你怎么知道?我都看呆了,你怎么这么能干,我怎么娶到你这么一个心灵手巧的媳妇?可真是走了大运!”
“哈哈!”
苏静蘅仰天大笑,从披风里钻出去,潇洒没维持几息,被风吹了抖三抖,又钻回去,然后深深叹一口气,“我还想着老班主能站在台上报我的名字呢,咳咳,‘今天这场戏能够圆满完成,要多亏了这件衣服的绣娘——苏静蘅!’然后请我上去说话,叫大家都看看我的脸!可惜啊可惜,一行好戏,故事为主,衣服为辅,今天没机会露脸咯。”
“以后有的是机会。”
“嗯。”
苏静蘅拖着他走动,叫上元渺跟李良月,另外两人就会自动跟上他们的脚步。
天要黑了,赶紧回家。
一行人去没关门的铺子买些吃食,边走边吃,看雪越下越大,撑开四把伞同行。
街道上人声渐息,饭菜香味倒是越来越浓,还在外面的人打着伞疾走,急着赶回家吃饭,苏静蘅叽里呱啦说着那件衣服的事,这段时间她如何如何辛苦,手如何如何劳累,添油加醋地说给大家听,让大家心疼她。
自然每个人都捧场地说:“真辛苦呀,回去一定要好好犒劳犒劳你。”
没人再提让她明年包个包厢之类的话,把她哄得心里直发痒。
正高兴着,还没出城门,后面忽然有人叫了她一声。
听声音有些熟悉,苏静蘅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匆匆忙忙朝她赶来。
走近了,抬起斗笠,苏静蘅认得他,是杨叔,那个从前会帮她叫卖的货郎。
他这样匆匆忙忙追上来,苏静蘅关切问道:“杨叔?你怎么来了?找我有急事?”
杨叔喘几口气,直起身子定睛看着她,似乎是确认她安好,之后抬起手,指着街尽头的一处巷子口说:“那边冻死个人——”
苏静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稍稍伸长脖子,问:“这么冷的天,那人没有家么?怎么好端端被冻死了?”
杨叔嘴唇翕动,结结巴巴开口:“好像是你爹。”
苏静蘅瞬间被冻在原地,眼中划过异色,慢慢闭上嘴,收回身子,愣怔片刻,忽然头也不回地朝着城门走去,一边走,身子一边打哆嗦。
嘴里道:“没事没事……”
听见后面的人叫她,捂住耳朵疯狂跑起来。
宁知序见状要追,但想到巷子里的人,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塞到杨叔手里,道:“烦您帮忙收个尸,埋在哪里便不必告诉我们了,剩下的钱都给您,天冷,您买口酒喝,暖暖身子。”
说罢撒手赶紧追上去。
到城门前苏静蘅停下脚步,几人赶在城门关之前出去,城内街道满地污水,到了外面一片银装素裹,半昏的天,衬得天地间的雪明亮无比。
苏静蘅还是走得飞快,宁知序追着她,帮她打伞。
等她步子稍微放慢,拦住她,说:“我背你。”
之后将披风披在她身上,示意她上身。
苏静蘅冷静地盯着他的脸庞看,犹豫从宁知序的脸上转移到她脸上,宁知序将伞揣到她手里,之后蹲下,苏静蘅这下没有犹豫,张开双手撑住披风趴在他身上,之后紧紧圈住他的脖子。
一件披风这样盖住两个人,暖气很快在彼此之间凝聚起来。
宁知序说:“我叫杨叔帮忙敛尸,其他的不用你动手,你也不要想,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嗯。”
苏静蘅低着头,就这样不争气地掉下眼泪。
宁知序余光瞥见一滴泪珠话落,滚在披风的边缘,很快沾上风雪,留下一道冰泪痕。
她又觉得委屈了。
但这样的委屈不想被其他人看见,元渺跟李良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两个后面,隔着几步远,轻轻说着话。
苏静蘅低头默默用披风上的毛将眼泪擦掉,想了一会,说:“他真坏,总是扰我的好日子。”
宁知序悄悄侧首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嘴唇拂过泪滴流过的痕迹,湿漉漉的,小声跟她说:“他告诉你,以后再不会来扰你。”
“……”
苏静蘅吸吸鼻子,悄声说,“我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没有我想象里的那么无情,但也没有我想象里的那么有情。”
说有情,她却可以几个月不管他,彻底跟他断绝关系,连死了也不去看他。
说无情,她却在得知他的死讯之后掉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