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谷星轻轻叹息,心道纵然如此,也该在他归途之前,问个明白。
于是她脑海里搜刮起大学时看过的粤语电视剧,使出毕生所学,含混地蹦出一句:“黎係邊度仁?黎叫咪也命?(你是哪里人?你叫神马?)”
她本没抱太大希望,权当试试看。可话一出口,那流民浑浊的眼睛忽地亮了,直直盯住她,甚至颤颤巍巍地凑了过来,一边扒拉她的袖子,一边低声哀求:
“救命,救救我!”
谷星一愣,差点以为这人名叫“苟沟涡”。细细一听,才反应过来不是名字,是“救命”。
这展开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鼻子轻哼了一声,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声离谱,想了想,又努力在脑海中翻检几句粤语,含糊地问了句:“黎鸠颈點解會變成咁樣?(你道地为何会变成这样?)”
那人哽咽了,声音一发便收不住,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倾吐出来:
“我祖籍係廣南……廣州府,本來係做香料生意嘅……但而家返唔到去,啲貨俾人搶咗,條路都俾人封咗。”
“嚟京城搵工,本諗住賺啲盤川返鄉,點知喺碼頭搬貨嗰陣跌親,壓傷咗右手,工頭唔賠分毫。”
“我一開口講嘢,佢哋又聽唔明,最後連我另一隻手都整親,乜都做唔到……(*1)”
抓瞎,完全抓瞎。
谷星脑子“轰”一声炸开,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句接一句滔滔不绝,完全听得一头雾水,只觉词句像一阵旋风,把她脑浆都搅碎了。
他若是一句一字说的话,谷星还能靠想象力编出个七八分,这么一大串追过来她哪里招架得住?谷星抽回手,连连后退,随后“哇!!”地一屁股挨地上。
那人却没停下,一边说一边抹泪,像是找到了能听懂他话的人,终于炸了闷声:
“求下你啦,救救我……呢邊啲乞丐自己人一堆堆,講乜大佬二佬,我一個外地人根本插唔到腳。喺呢度捱唔落,返鄉又返唔到……我真係頂唔順喇……(*2)”
“痛……我好痛……成身都係痛……快死啦我……(全身都痛)”
阿秀猛地回神,只见谷星竟和那流民纠缠得难舍难分,不由一惊。
“谷星!”
她快步上前,谷星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死死扒住她的手,小脸发白,气息凌乱:
“黎……黎等等我……我搵人崩黎啊,黎唔好卵走啊!!!(你……等等我!我找人来班你!你不要卵走!)”
一句话乱七八糟,阿秀一个字都没听懂,谷星也不敢回头,拉着阿秀头也不回地跑路,直到跑得气喘吁吁、两人靠墙歇脚,她才抱着膝盖,大口喘气:
“那人,好像是岭南那边的,你会岭南话吗?”
阿秀一愣,摇摇头,“我祖上在西北,岭南……未曾接触过。只知那地多经商之人。”
“但他怎么会流落到汴京?”阿秀追问。
谷星闻言,沉默三秒,靠着一分听力,九分想象,编出了个大概,“呃……好像是……加入了当地嘿帮……泼皮流氓,打架斗殴不小心伤了手,大哥见他废了,就把他扔出来了。”
这话说出口,她心虚不已但脸色分毫不显。
阿秀听后不疑有它,点点头,感叹道:“竟是如此。”
随后低声补充道,“若说帮派……京城看似繁华安稳,实则明暗并存、暗流涌动。码头有刘五爷,勾栏暗巷有铁头张,而城内星星点点散布各处的,还有你那支——”
她顿了一顿,嘴角一挑:“流民小队。”
谷星听得一愣,眉头微蹙,心中翻起一阵惊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认真想过这些。
在她眼里,这座京城只有一个势力,那便是官府。至于那一条条街巷之下、角落之中的人与事,她向来不曾细究,更遑论放在心上。
她以为自己不过是行善搭桥,填补官府之外的缺口,却没想到她踏入的,是一块江湖之地。
“你那张罗流民的小报,不论初衷如何,确实打破了某些势力的平衡。”阿秀目光凝重,“随着它扩张壮大,影响范围越来越大,不仅外患逐步显形,内忧也悄然而至。”
谷星点头,算是明白了阿秀的未言之意,“你是说,当初我设的小报体系,本就存在覆盖缺口,许多最边缘、最异地的流民,未能纳入体系之中。”
“而与此同时,小报一方面解决了吃饭问题,另一方面也实实在在挡住了某些人的财路。那些靠流民谋生的,无论□□白道,只怕这段日子早已在筹谋如何压住我们。”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神色终于凝重。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是最麻烦的局面。
她的流民小队,无论是社会地位,经济能力,甚至是身体素质,皆不及其他组织的人,且人员流动性极强,今日有人艰难脱贫,明日便可能有人重新跌入深渊。
她转头望向街口,卖报的流民零零散散,远不如她离开时的盛状。
她招手叫下一人买了份《大事件》,翻看内容。版式还是当初的版式,价格不变,内容看似如旧,甚至时政与民生类内容比当初更多。
阿秀站在她身侧,点了点头,又忽然皱眉。
“可真正要命的,并不是流民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
她顿了顿,眼神透出一丝复杂。
“是这报纸竟妄想为流民正名。”
“这才是最致命的地方。”
第85章
“……”
谷星沉默了片刻,缓缓闭上眼,又睁开。
“我当然知道。”
“众人对流民的刻板印象,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打消的。”
话音刚落,阿秀便轻声反驳:“不止如此。”
“官府、权贵、百姓、流民。你觉得,谁不希望流民脱贫自立?”
“当然是权贵。”谷星脱口而出。
阿秀却轻轻摇了摇头:“是全部。四者皆不愿。”
“就算是流民,也有部分流民不希望脱贫。”
谷星的嘴角顿了一下,笑意未至便僵了下去,终是没说话。
“谷星。”阿秀忽而放缓语气,声音低柔,“我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并非我独自思量所得。”
“是谁告诉我和包范你在封丘,安排我出门寻你,又是谁让我转述这些话,你心里该有数。”
“我听说你受伤的事时,心急如焚。”
“那人……不比我好受。”
谷星抿着嘴,眼角瞥向新宅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些滔天的怨:
“我又怎会不知?李豹子待我如兄如父。”
那日巷角的初见,她与他交换了姓名,从此也几乎交换了性命。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苦衷,为什么会去求萧枫凛,却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商量。”
她记得那日,李豹子站在萧枫凛身后,虽说什么都没解释,可她也没真恨上。
是谁去找的小桃,让小桃托人将她从萧府偷偷带走?
又是谁在她昏迷后,把那人偶钥匙串偷偷塞回她手心?
她怎会不知……
“……一个屋子里就两个宝贝。”
“一个我追了半天,没追回来。一个我回来了,却不知在哪躲着。”
阿秀将谷星这副嘴硬又倔强的模样收在眼底,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她眉眼弯弯,笑里带着几分无奈,分明像是在纵容一个闹别扭的小孩。
她仰起头,极目远望,只见天边的夕阳缓缓坠下,残光如流火,将她的侧脸勾勒得柔和又疏远。心底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她低头,把谷星批注过的笔记一页页细心叠好,郑重塞进衣襟内袋。又转过身,深深望了谷星一眼,仿佛要把她的眉眼刻进心里。
这一望带着某种诀别的温柔,望得谷星满脸疑惑,却不好意思问出口。
许久,阿秀才轻声开口:“我要回去了,谷星。”
“大太太和少爷都待我极好,你不必太担心。”
谷星眉头蹙起,眼底满是不解和难以言说的愤怒。
她无法理解阿秀的选择。
当初阿秀肯委身为妾,是因为身处微末,只能委屈求全,为了小泥鳅和她自己换一线安稳。
可如今呢?她早已不是那个衣衫褴褛、无处可归的流民。
流民小队也好,报社也罢,这世上本属于她们的东西,总有一天她都能夺回来。
她有信心给阿秀一个安稳的家,也能给所有人一方遮风避雨的天地。
她怕自己太直白的话、太灼热的目光会伤到阿秀,于是硬生生把头别开,只静静望着夕阳沉进远方。
金色的余晖斜洒在她的侧脸,将那份倔强和脆弱一同熔进温柔的光里,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仿佛一道孤傲的剪影。
阿秀缓缓靠近一步,双臂从背后绕过谷星的腰,轻轻把她抱住,脸颊贴在她的背脊。
谷星微微一震,透过衣料感受到阿秀细微而真实的体温。她正要转身,却听见身后那声音低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与隐忍,像落日余晖几乎要将人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