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三息之后,他收回手,嗓音沉沉,带着点责备,“你知道你在发烧吗?”
  阿信闻言一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谷星脸色确实泛红,脚步也有些飘。
  这人发烧竟然还能如此彪悍?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瞥了萧枫凛一眼,后者只是轻轻点头。
  阿信也不多问,赶忙将大小眼托付他人,自个儿去找小桃了。
  谷星便站在原地,光明正大地把人从头看到尾,看得心旌摇曳,直到瞧见他左眼角那颗细小的痣,惊觉得竟有妖孽乱她道心。
  她心道:萧枫凛终于要和朝廷闹掰了吗?
  怕不是再过几天,朝廷便要降下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他那刑部侍郎一职给撤销。
  那时,他又会是什么,会是这只黑衣军的首领?
  谷星看在眼里,觉得不可思议。
  那只有三章的主角,竟然也有他的喜怒哀乐,甚至有他的野心和城府。
  萧枫凛察觉她的注视,微微侧头,自以为遮去面庞,却不知那一动,更将他清隽凌厉的侧脸,晒得愈发清晰。他嗓音淡淡的,“你若有事,我今晚事了去找你。”
  说完,他轻轻看了谷星一眼。便不告而别,转身策马离去。
  下一刻,战马长嘶,萧枫凛立于高处,长鞭一挥,话不多,只三两语,便令众人归队,重整旗鼓,奔赴矿区残阵。
  披风卷起,盔甲泛光,他仿佛与那书房中写公文的“刑部侍郎”再无瓜葛。
  晨光映在他的肩头,披风随风狂舞,盔甲如雪,马蹄踏风,沙尘漫天。四下尽是苍茫,唯独那一点黑影,分外清晰。
  谷星怔怔望着那背影,只觉呼吸微乱,心跳无序。
  她抬头望向朗朗白日,忽觉天光未泯,命途未决,原来并非处处皆死路。
  ……
  谷星回到封丘城里,还没见着小桃,就被烧得晕了过去。
  好消息,不是鼠疫。
  坏消息,是胸口那处旧伤发炎了。
  起初不过是低烧,可一到夜里,便如山火燎原,额头滚烫如炉。小桃急得团团转,灌了不知多少药汤,仍不见丝毫起色。
  即使旁人不说什么,她自己都怀疑起自己的医术。她慌得心惊,用着谷星让她研制得那些小药丸,生生吊着她的体温,怕她再睡下去,脑子都要烧坏。
  谷星时清时昏,清醒时眼神涣散,昏迷时却喃喃低语。
  “……回家……”
  “小喻……”
  小桃无法,扯着断腿断手,在床上躺着的大小眼来到谷星的床边,让他支点招。
  大小眼只看了一眼,便吐出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这的药救不了她。”
  第二句是“她死不了。”
  床边,萧枫凛坐得端正,一只手搭在谷星的脉上,长睫低垂,看不清神情。
  那身影冷得过分,却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心惊。
  小桃眉骨突突,觉得萧枫凛风平浪静之下,实则快痛晕过去了。
  她压低声音朝大小眼耳边丢了句,“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毒呢,有合适的吗?”
  大小眼虚弱无比,仍病气缠身。他没说话,又忽然抬眼望向窗台,神情微动,竟缓缓躲到小桃身后去了。
  就在这时,
  那本无一物的窗台,忽地扑簌落下几粒细沙,下一瞬,一道身影破风而下,轻巧落在窗沿之上。
  阿信反应极快,寒光一闪,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却在看清来人之后,猛地一滞。
  竟是那日之后,失踪已久的云羌。
  两月未见,她显然也未曾好过,眼下青紫,一双黑如墨的眼眸里说不出的疲惫。
  她浑身是血,提着一只沾血的布袋,扫了一眼床上的人,愣了一下之后,从窗台轻身一跃落地。
  小桃鼻尖一动,嗅到空气里浓烈的血腥气味,心中一凛。
  她瞥了一眼那圆滚滚的布袋,脸色一变,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撞上了大小眼。
  两人对视一眼,师姐弟此时此刻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恐惧。
  “你怎么在这?!”阿信眼神一紧,立马看向萧枫凛,生怕他一念之间拔剑,把云羌接着送上黄泉。
  好在萧枫凛眼底情绪沉沉,竟松开了那只快黏在谷星腕上的手。
  阿信咂了咂舌,把剑收回,刚想说话,却见云羌已将布袋扔到脚下,用身上干净布条反复擦手。
  擦了半天,血还嵌在指甲缝里,根本擦不干净。
  她沉默半晌,一脚踹向那布袋。
  那布袋意外地撞上桌角,随后滚到了两师姐弟的脚边。布口随之一松,县令的头就滚了出来。
  双眼圆睁,死前似看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整张脸扭曲成惊恐至极的模样。
  小桃倒吸了一口气,又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了大小眼的脚上,大小眼却不敢吱半声,嘴角微勾和那县令大眼瞪小眼。
  阿信眉头一皱,他道怎么找不着林絮竹和县令。
  原来还有人抢人头,只是不知林絮竹此刻又在哪?
  就在此时,谷星忽又说起胡话。
  她半睁着眼,望着虚空,喃喃低语,
  “小喻。小喻。”
  云羌静静地走近床前,眼神落在谷星身上。
  她望着那被冷汗浸透的额发,望着那双不安张合的手,望着谷星唇间微启,语无伦次。
  然后,她闭了闭眼将所有情绪生生压下,只留温柔。
  她伸手握住谷星的手,
  “我在,谷星,”
  “我在的。”
  第79章
  云羌此话一出,全场寂静无声。
  小桃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望着云羌。
  云羌就是小喻?
  不,不是。
  她虽不知小喻是谁,但只一眼,便看见云羌眼中那种深到极致的情绪。
  温柔之下,藏着悔意,藏着嫉妒,藏着不堪的痛苦。
  小喻是谁,没人知道,却人人都想知道。
  在这间屋子里,谁最了解谷星?
  是你吗?是她吗?是他吗?
  谁都不敢说。
  这人就像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没有来处,没有归期。
  她说的话、她眼中的景、她口中那些未来,在这个时代里全都没有。
  她会回去。
  她想回去。
  是屋内每一个人都清楚、却没人敢说破的事实。
  谷星睁开眼,昏昏沉沉地望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
  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忽地,“噗”地笑出声来。
  她慢吞吞地抬起另一只手,费力一捞,将云羌搂了个满怀。
  明明力气微弱,却死死搭在了云羌脖颈上,像抱住了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她凑近云羌耳边,声音轻得像风,又黏得像糖:
  “你怎么才来啊……我好想你。”
  只有云羌听见了。
  那句话轻轻一碰,云羌的身体就像失去了支撑似的颤了一下。
  她反手紧紧抓住谷星的手,像攥着最后一根稻草,又怕抓疼她。
  眼眶泛红,控制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奔涌而出。
  眼泪一颗颗落下,落在谷星的指尖上,落在谷星的胸口上,落在了那早已汗湿的被褥上。
  她声音轻得像是掏出了命:
  “对不起。”
  “谷星,对不起。”
  阿信站在一旁,喉头一紧,望着她。
  那个十二岁在灵堂前通宵守夜,却未曾流下一滴泪的女孩。
  五年过去了。
  她的剑更快了,武功更强了,眉眼更冷了。
  可她也变得更软了。
  满身伤痕,却也满身是她的软肋。
  云羌留下了一颗白色药丸,那正是她与谷星第二次见面时,谷星交给她的。
  她一直带在身上。哪怕再痛,也没舍得吃下。
  她不知道谷星为何会突然出现于封丘,更不知她为何会身处矿区里。但她见到谷星的那一刻,世界都多了一抹颜色。
  此刻她把药还给谷星,也算物归原主。
  她不舍,却没停留。谷星一入眠,她便匆匆离开。
  走到半路,才想起那颗人头。
  回头找时,却见阿信正挨在封丘城墙上,闲着没事,将那颗头当球颠。
  见她回来,阿信脚尖一勾,那颗血腥干涸的脑袋,便顺着空中一道抛物线,径直向她飞来。
  云羌一拂披风,将那颗头卷入包袱的布料之中,风卷披风,隐约可见她右手已缠满布条。
  阿信眉头紧锁:“你说你不在谷星面前露面,大人才留你一条活命。”
  他顿顿片刻,又道,“你可别忘了。”
  云羌没有回应,只是将兜帽盖住脸。
  一句“他要杀我,就赶紧的。”卷进风沙之中,和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起消失在黄昏后。
  阿信站起身,望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若谷星知道,她该多自责,你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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