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就如同这十二尊牌位。
穆如癸深吸一口气,狠狠地闭上眼。
那一瞬间,仿佛当年烈焰纷飞的画面又重现脑中,让他心痛难耐,恨不得手刃敌人。
穆如癸在祠堂内坐了很久,直到烛台中的白蜡燃尽,光芒暗下,他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古铜色小酒壶依旧被他牢牢握在手心,他笑了笑,不知想起什么,将手中酒壶遥举,与阶上牌位遥遥相对。
待他转身离去时,黯淡下的眼眸里,再次落下一滴泪。
鬼界夜晚的风很大,带着一丝*寒凉,当它吹拂过檐下的古着铃,铃音低响时,穆如癸想,或许是那无家可归的亡魂想借着这股风,回家看一看吧。
酆都城的灯火彻底暗下,穆如癸回到鬼王府时已过夜半。
他本想径直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却没想到在路过棠园时,里头灯火常亮,而孟姝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已久。
“阿爷。”她似乎对他晚归早有预料,月影朦胧下,她身着素衣,就静静地站在那看着他。
许是今日喝的酒太多,也可能是夜色太过昏暗,穆如癸心中一惊,恍惚间竟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分故人影子。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愣住,待缓了半晌,这才抬步走近:“这么晚了,你在这作甚”
“我等阿爷很久了,”她似话中有话,笑着看向穆如癸:“阿爷也有话想问我不是”
棠园中夜色清浅,伴着海棠花香,水池明明,漾出一汪清波。
望池边的镂花小矮几旁坐着两人,孟姝将烹好的热茶斟好,白瓷茶杯放于穆如癸身前。
穆如癸看着她,今晚孟姝静得出奇,自从在院外见到她,他便忽生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这股预感在他得知孟姝又与扶光相遇时,是一样的心情。
见他欲言又止,孟姝笑了笑:“阿爷有话便问吧,若阿爷不问,我怕等会听了我的话后,便不想问了。”
穆如癸看向她:“阿姝,你如今伤已好得差不多,我们明日便回人间吧”
孟姝一愣:“为何”
“我们是凡人,鬼界并不是我们可以长待地方,更何况,你总不能一辈子在这。”
“阿爷,”孟姝放下手中茶杯,认真地看向他:“我暂且不打算回人间。”
“为何?”这下轮到穆如癸奇怪。
他心下一咯噔,莫非是孟姝知道了什么?
他虽掩饰得极好,可她与他生活十余载,怎会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可孟姝也没有说破,只是看向了那一树海棠。
“阿爷可还记得魂引仙”
她将今日于医署馆中的见闻告知他,郑重道:“我想帮帮它们。”
那些冥鬼皆是无辜之人,只因恶人迫害这才中蛊,孟姝既有能力挽救,便无法做到见死不救。
更何况,待在鬼界的这些日子里,她虽鲜少出府,却也觉察出鬼界之人心思纯良,因少与外世所接触的缘由,他们不知算计、欺骗为何物,只想着真心待人,这让孟姝看来是难得可贵的。
没有凡俗的羁绊,便不会有贪妄欲念,这与人间不一样。
穆如癸知晓她的意思,却不讶异。
他早该猜到,她会这般。
他抬眸,望向那无月的夜,浓墨般的黑中,唯一的朦胧光亮竟来自于那盏照世灯。
他今日走过酆都城,时隔百年未回,他只觉得很不一样。
烟火、热闹、美满,这些都是穆如癸不曾在鬼界见过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阴郁黑暗的无间炼狱也可以有这般光景。
“阿姝,”他望着长空,低声询问:“插手鬼界之事,你可想好了?”
他此话,像在问魂引仙一事,却又不像只问魂引仙。
孟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缓缓一笑:“我只是在尽我所能,做一些我能做的。至于其他……”
她转头:“我心中有惑,还需等阿爷一个答案。”
果然。
穆如癸放在膝上的手指微紧,沉默了半晌,这才看向她:“你想要什么答案”
“我到底,是谁”
当这句话问出口时,孟姝心里终于卸下了一块石头,她长舒一口气,眼中眸色动容,一瞬不瞬地看向面前呆住的小老头:“阿爷,你不要再瞒我了。如今事态波谲,直到在雪域中,那白眉道士欲杀我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事端皆是因我而起。”
自伤后睁眼的那一刻起,孟姝就已经明白了。
这些日子来,人间恶鬼四起是为何,人鬼两界突遭罹难又是为何,那白眉道士自始至终所图谋的,都是她身上的东西而已。
哪怕她不愿承认,可她并非眼盲心盲,做不了那无动于衷的甩手掌柜。
这些日子来孟姝每晚都在纠结,每每闭眼都是那些睡梦与现实交织的场景,有过去的碎片,也有渡鬼一行所见。
所以她骗不了自己。
既无法选择逃避,便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如何面对。
这样才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身边这些信任、爱护她的人。
第149章
孟姝的屋子就在他对面,虽隔着一道长廊,可扶光依旧看见了那点点幽光。
她睡觉素来有点灯的习惯,但今夜不知为何,扶光总隐隐觉得她没有睡。
鬼使神差的,他进屋拿了件衣裳,随即抬步往那边走去,果然发现孟姝未完全合上的门。
寝屋内幽暗,并没点灯,反倒拱窗后,灯影浅浅,有幽光透过屏风落在地上。
青年的月白衣袍落在屋中,他缓缓朝前走去,绕过屏风,看见了海棠树下的池边人影。
她没坐在矮桌小椅上,反倒坐在池边台阶,背对着拱窗,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寒凉,扶光走近,将手中披风披在她身上。
孟姝回眸,看到是他时,有些意外。
她朝他笑了笑,招手让他坐下。
扶光眉梢微扬,学着她的模样一撩衣摆,于她身旁台阶坐下,模样随意却独有一份矜贵优雅。
深夜里的望池旁,棠香萦鼻,却有二人并肩而坐,沉默间,扶光侧目看向她。
她一个人不知在这坐了多久,冷风将她的发梢吹得微乱,就连眼眶也有些微红。
过了半晌,就在扶光以为孟姝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她却突然开口:“渡鬼一行,我们听过太多别人的故事,今天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她转头,话分明是笑着说的,可扶光却看见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好。”
他想也不想,坚定开口。
孟姝笑着别过脸,拉了拉身上的披风。
“十几年前,有一个小女孩,她无父无母,天生异样,失去了三岁前的记忆,凭空出现在邪山上。她本以为自己会在山间饿死或是被野兽撕咬,但是并没有。”
孟姝捏紧了手,垂眸道:“有一天,一个老爷爷发现了她,并将她捡回收养,给她取名叫孟姝。”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巧合。”
从穆如癸口中,孟姝听到了和自己想象中全然不同的故事。
当年鬼王姝于妄枝山那一战惊天动地,三界同悲,穆如癸隐居人间已久,待他得到消息时,鬼王已战死快足足一月。
但穆如癸仍不死心,他想着,哪怕孟姝死,他也要完成故主心愿,挖回一捧黄土,再为其殉葬。
听到这里,扶光好似明白什么,猝然抬眸。
第八代鬼王青墨,也就是鬼王姝之父的麾下曾有十二位大名鼎鼎的鬼将,当年苍梧山一战青墨战死时,他的十二位鬼将也一去不复返。
如今鬼族祠堂内的第二阶所供奉的牌位,除去鬼王青墨的,剩下十二座便是他们。
而穆如癸,多半就是其中一位。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当年那场血战,居然还有人活着。
孟姝并不意外他会猜出,在穆如癸将这一切全盘托出时,她亦惊讶不已。
她接着道:“好在苍天有眼,那老者去妄枝山一趟,竟意外遇到了一女童。”
穆如癸一生都在追随青墨,当年鬼王与鬼王妃诞下幼女时他曾亲手抱过,可以说小少主是他看着长大的。
因此他一眼就认出,眼前的女童便是那位本应魂飞魄散的女鬼王。
孟姝想起方才穆如癸与自己坦白时的神情,落寞之余带有悲伤,仿佛那是一段极为痛苦的记忆。
“苍梧山一战惨烈,世人只知鬼王带领麾下十二将一去不复返,可无人知晓他是为何而去,他们更不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意外,因为当年亲历之人早已身死。”
青墨也好,那十二位鬼将军也罢,竟无一人生还。
言尽于此,穆如癸不忍地垂下头。
而他,便是这场死局的唯一意外。
穆如癸没死,他活了下来,却比死了更痛苦。
看着曾经的战友伙伴化作飞烟,在烈焰中焚尽,看着自己追随的君主被逼得法力爆体而亡,穆如癸时常在想,为何是他,为何老天待他如此不公,偏偏让他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