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顾予岑很快便在脑海里剖析清楚其中利弊。
  他抬起手,拿起桌上的酒杯,稍微抿了一口,但整个过程中,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江鸩贺的身上。
  江鸩贺其实早就察觉到他的视线,却一直没什么反应,直到楚松砚敬完酒重新落座,他才缓缓转动视线,冷静地看向顾予岑。
  巨大的圆桌,两人视线从上空交汇。
  顾予岑冲他举了举酒杯,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我也可以。”
  江鸩贺微微颔首,并未举杯。
  酒局散后,顾予岑没急着走,在门口随便找了个靠着墙壁的死角,双手抱臂站在那儿看了会儿,等着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挽了挽袖口,上了早就等在一旁的车。
  司机见他上来,便准备启动汽车。
  顾予岑的视线往外瞟了下。
  楚松砚早就不见人影,或许已经走了,又或许在某个角落里个别人聊天。
  顾予岑冲前方抬抬手。
  “走吧。”
  车辆启动。
  车尾灯在黑夜中亮起,猩红的灯光穿透空间,就像是人类充血的双眼。
  “呲喇——”
  突如其来的刹车让顾予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撞去,撞得他头昏眼花、世界颠倒。
  “怎么…… ..”顾予岑睁开眼,扶着脑袋向前车窗外看去,结果就对上一双赤红充血的眼睛。
  楚松砚就那样站在车前毫厘远的位置,方才但凡司机踩刹车踩完零点五秒,楚松砚都已经成了车轮下的一滩碎肉。
  顾予岑胸膛里憋闷着口气,不上不下,他冲司机喊:“摁喇叭。”
  司机迟疑一秒,便摁了声喇叭。
  楚松砚听见喇叭声,身体摇晃了下,像是准备让开,但实际上,他就像是故意和顾予岑作对一样,刚好贴着车身的边缘线,速度缓慢地向旁侧走。
  顾予岑的视线也追随着他。
  只见,楚松砚走到顾予岑那侧的车窗旁。
  顾予岑紧皱眉头,降下车窗,但他嘴里的咒骂还没来得及说出,就听楚松砚说——
  “我还没上车。”
  顾予岑盯着他,像看野鬼一样。
  楚松砚喝了很多高度数的白酒,此刻脖颈上都是骇人的红色,仿佛血液很快便要从皮肤毛孔中渗透出来,将他浸透成可怖的血人。
  可他说话时却字字都清晰。
  “你把我忘在里面…..我明明都求过你了。”
  这句话这么轻、这么轻,仿佛顺着风远远地飘,顾予岑的视线擦过他的肩膀,望向他身后的远处。
  顾予岑也不知道自己看那儿干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看向楚松砚,不想再看见他那可怜兮兮的表情。
  于是,顾予岑看向了远处的一个角落里,那处的地面上堆了几个烟头,或许是随手拿了别人的烟,抽得不太习惯,每个烟蒂尾端都留有一小截没燃尽的烟草卷。
  车尾灯的红光恰好打在那堆烟蒂上,为它们着上深红色彩。
  这时候顾予岑才发现,原来烟屁股和每逢人家有喜事时放的小鞭炮长得这么像。
  若是眼花一些,还真要分不烟蒂和小鞭炮的区别,但小鞭炮点着的时候,是轰轰烈烈的喜事,烟蒂燃烧时,却是缄默无言的等待。
  顾予岑垂下眼皮,他看见楚松砚口袋侧兜里露出来的烟盒一角,刚好和地上那烟屁股是一个牌子。
  原来,刚才楚松砚一直站在那儿等着他。
  这俩人都为自己挑了个绝佳的位置,能够完美地将每个走出饭店的客人的脸看清,却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没看清彼此。
  楚松砚上车后格外懂事,他安静地靠着窗,视线低垂着看向窗外的马路,整个人瑟缩在一片小空间内,保证完全不会碰到顾予岑。
  顾予岑也扭头看向另一边窗外。
  同坐一排的两人,中间却隔着楚河汉界。
  到了酒店后,依旧是顾予岑走在最前方,楚松砚在后方远远地跟着。
  顾予岑走的飞快,若非电梯迟迟不来,逼迫他停下脚步等待,或许他早就将楚松砚远远地甩开。
  顾予岑抬着眼皮,通过电梯门的铁质表层看清自己的脸,也看清楚松砚的姿态。
  他看见,楚松砚正蜷缩着身子,慢慢在原地蹲下,像是突如其来的胃痛,导致他站都站不起来。
  顾予岑转动眸子,不再看那道属于楚松砚的倒影。
  电梯来了。
  顾予岑径直走进去。
  楚松砚还蹲在原地。
  顾予岑长摁开门键,难得出声说:“上不上来,不上来我就关门了。”
  楚松砚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才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扶住墙壁,极其缓慢地站起来,但身体刚直起来一半,他就再次滑落式地蹲了回去。
  演戏。
  故意的。
  装模作样。
  顾予岑在心底重复。
  可数秒后,黑皮鞋踩着地面上属于电梯的边缘线,踏了出去。
  顾予岑将楚松砚拽起来,拖进电梯里,电梯门关上后,他便直接送手,任由楚松砚重重地砸下去。
  楚松砚被摔得脑袋嗡嗡响,眼前甚至都黑了几秒,仿佛被摔进了密不透光的异世界。但下一秒,顾予岑的话就将他拖了出来——
  “不是为了草我,甚至都能编出来'开始喜欢疼痛'这种谎话吗,现在轻轻摔一下,怎么就像要死了一样。”
  顾予岑语调轻缓,字句讽刺。
  楚松砚慢慢睁开眼,看向高于自己的顾予岑。
  电梯顶端有一圈灯,那灯影氤氲着停在顾予岑的头顶,像上帝佩戴的慈悲光环,可顾予岑那讥讽的表情,分明是恶魔凯撒的化身。
  楚松砚撑着地板,将身体撑起来,背靠铁墙坐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只是太晕了。”
  他的语调也如此轻缓,却是与顾予岑截然不同的平和。
  其实他很清楚顾予岑如今对待他的态度根本不够恶劣,如果是十七岁的顾予岑,在他选择又一次的欺骗和抛弃后,顾予岑只会直截了当地在日历上挑选一个适合下殡的日子,带着最厚实的枕头,深夜里摸进他的房间,而后用最利落干脆的方式将他闷死在床上。
  因为楚松砚带来了他所厌恶、憎恨的一切。
  那是十七岁的少年所不能容忍的。
  但现在的顾予岑就像被楚松砚生生磨软了骨头,连对他背叛的事实的接受度都提高了不少。
  其实不是顾予岑没想过做出和十七岁时一样的决定,而是他比十七岁的顾予岑更了解楚松砚,这么多年亲眼看他从最底层爬到如今的位置。
  你憎恨他,却也由衷地敬仰他。
  他原本低于你,却一步步靠着自己的手脚爬到比你更高的位置。
  所以如今顾予岑对待楚松砚的感情,恨低于悯。
  他一边痛快利落地斩断不该有的感情,一边控制不住出于怜悯的心态而伸出手去拖拽他、侧过耳朵去听他说。
  顾予岑只不过是还没学会如何用“不被爱恨混淆”的方式来表达怜悯。
  楚松砚或许看得很清楚,又或许根本不准备仔细去瞧。
  他拜佛时是真的祈求愿望成真,可踏出寺庙的低槛后,他也是真的发现了——
  他祈求感情上的解脱,不是出于对顾予岑的愧疚,而是出于对身体痛苦的逃避。
  耳鸣、幻觉、低迷的精神状态。
  种种迹象都让他感到恐惧,这些不受控制的东西,就仿佛又把他扔回了冬天的雪地里,要将他生生冻死。
  林禹能解决他身体之外的困处,顾予岑能解决他身体之内的困处。
  他离不开林禹,因为他需要林禹为他处理好前方路上的隐患,他也离不开顾予岑,因为他想从不受控的恐惧中解脱。
  所以,当看见被顾予岑扔掉的护身符时,楚松砚就在想,或许这就是佛祖为他指的路。
  就让他再靠近顾予岑一段时间吧。
  让他躲避开那些恐惧吧。
  楚松砚看着顾予岑,就像在看路灯下飞舞的蛾子。
  他期待这只蛾子能扑向自己。
  当蛾子靠近后,火苗窜起,尸体变为养分。
  “嗡嗡嗡——”
  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起。
  声音从楚松砚的上衣口袋中传来。
  谁的来电?
  顾予岑的视线笔直地看向楚松砚的眼底。
  楚松砚动作幅度很小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顾予岑根本无法看清手机屏幕。
  电梯内如此安静,顾予岑却完全听不见手机那边的声音。
  但通过楚松砚那强撑着的语气,他很轻易就能猜出那头是谁——
  楚松砚的情人、爱人、恋人。
  林禹。
  挂断电话后,楚松砚将手机反扣着放到地面,像是连最后一丝将手机放进口袋里的力气都不剩。
  仿佛只有那通电话能提起他的兴趣,让他不再像个死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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