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还有……还有张瑾为。
周嬗一抬眼,刚好和下衙回府的男人对上视线。他一身杏色,抱着食盒坐在秋千上,嘴里叼着一块千层糕,茫然地向男人眨眨眼。
今日怎么回的这样早?
周嬗险些把自己噎住,他匆忙吃完糕点,装作此男不存在,目光追着蝴蝶打转。
“翠姨做的糕点?”张瑾为还未换下官袍,悠哉悠哉走到秋千旁,欲伸手捻起一块千层糕,“不知今年她又做了什么新花样。”
“咔嗒”一声,食盒被周嬗猛地合上,差点夹到张瑾为的手指。男人顿时有点伤心,他看着秋千上的妻子,心想怎么还护食呢?
恰好几个丫鬟打闹累了,纷纷围过来,给张瑾为请了安,一个个脸上带笑。这时周嬗就不护食了,相当慷慨地打开食盒,叫她们全吃了。
千山吃着糕,问张瑾为:“爷不吃么?”
张瑾为淡定道:“多谢,我不饿。”
千山闻言便奇怪地看他一眼,从公主手里接过空食盒,带着几个丫鬟一同退下了。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日已偏西,周遭暝暝一片。周嬗仍看着蝴蝶,秋千轻摇,步摇微晃,也不说话,就是不肯理人。
“怎的在读《歧雪词话》?”张瑾为没话找话,拿起秋千上的册子,随手翻了翻。
周嬗记仇,他冷冷道:“我不和登徒子讲话。”
过去将近一个月,周嬗一直是这幅冷冷淡淡的样子,甚至因天气渐暖,也不再挨着张瑾为睡觉,但凡人一靠近,他就说热,要再靠近一点,就要被骂登徒子了。
所谓祸从口出,张瑾为也只得认了。甭管小骗子是装的还是演的,看样子确实不喜那些露骨的话,所以她还是喜欢冷静自持的男人么?他听丫鬟们说,上月大兴隆寺来了一位年轻的云游高僧,与公主交谈甚欢。高僧讲经五日,公主去了三日,虽说在偷偷看话本,但总归是给了秃驴十足的面子。
张瑾为冷笑不已,心想他非要去看看此高僧是何许人也。于是他道:“不日便是佛诞日,姑姑说公主捐了粥蓬,要同高僧们到城外施粥。城外不比城内安稳,我放心不下,到时可否与公主同行?”
周嬗心中一惊,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心思被人发现了,他连忙道:“有金吾卫随行,驸马且安心罢。”
金吾卫?一群吃皇粮的蛀虫,里头的权贵子弟估计连刀都提不动。
张瑾为退而求其次:“公主施粥布善,我作为驸马,自然也要出一份力。不如我那日陪公主去寺里上一炷香,送公主到城门,可好?”
周嬗心累,恨不得来个人把此男绑回翰林院,别来插手他的任何事。
他看见他就禁不住难过,也不知为何要难过,越靠近佛诞日,他越是心神不宁。
也许是他不够心诚,要拿佛祖来骗人。
周嬗低下头,随口道:“好。”得找个人半途把张瑾为支走。
他正想着事,秋千却晃了晃,转头一看,男人笑眯眯的,随手推起秋千,叹口气道:“我晓得你因那句话烦了我,我也确实对不住,随口一说,不曾想却是孟浪了。我观公主近日心事颇多,若实在憋得难受,不妨说出来,也让自己好过些许。”
我说出来你会放我走吗?
周嬗歪头看男人,几缕碎发落在脸上,眸子里悬着春日的夕阳,像两颗欲落未落的泪珠儿。
“好端端的,才说了几句,又要哭。”张瑾为无奈,他伸出手,掌心宽厚,轻轻抚摸周嬗的头顶,“你最近总是不高兴,为什么呢?”
……
佛诞日周嬗起得很早。他让玉汐提前去到城外,表面上是去帮忙布置粥棚,实际上是拿了准备好的盘缠等他。
他特意没穿隆重的衣服,只是简单素净的衣裙,发上不戴任何金银,最后望了一眼状元府。
佛诞日不少人赶着去礼佛,几座名寺更是开办庙会,大清早的京城分外热闹。周嬗掀开帘子,仔细看这一段他走过十几遍的路,心里越发紧张。
不多时,轿子稳稳落地,周嬗还未下轿,忽听随行的千山惊讶道:“哎呀,今个儿大兴隆寺好多的锦衣卫。”
锦衣卫?
周嬗一瞬面色苍白。
第22章 佛诞
锦衣卫来大兴隆寺作甚?
周嬗扶着千山的手, 款款下了轿子。他勉力维持笑容,目光盈盈, 只见寺门前一水的绣春刀,又见一队穿戴银甲的金吾卫,往日宁静的佛门重地此刻气氛肃杀,看这阵仗,还以为是慧明大师私藏了鞑靼的奸细,引了锦衣卫上门搜查。
“久不来,大兴隆寺越发热闹了。”张瑾为从前面的轿子下来, 背手而立, 唇角含笑。
周嬗瞥他一眼,心乱如麻。
又有几辆轿子停在门口, 贵妇们方一下轿, 见了眼前的情景, 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眼看就要打道回府。
出门礼佛遇上锦衣卫, 真是晦气。
这时一个猿臂蜂腰的男人越众而出, 身着大红底的飞鱼服, 估摸是这帮锦衣卫的头头。他抱拳朝众人朗声道:“诸位大人、夫人莫担心, 我等不过是前来护卫靖王, 无意打扰佛门清静地。诸位若要上香、礼佛, 大可随意入内, 无须在意我等。”
靖王?
周嬗攥紧手里的帕子,咬住下唇。
这人还真信上佛了?
“穆千户, 早啊。”张瑾为大步上前,笑眯眯地向“穆千户”打招呼。
穆光挑眉,淡淡道:“张驸马。”
穆光!
周嬗忽然目光一凝, 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锦衣卫头儿,忍不住暗骂道:原来就是你个牛黄狗宝,害的六哥不得不出家当道士避嫌!
他登时脸色更差了,故意踏出脚步声,噔噔的,走到张瑾为身边,一把抓住自家驸马的手,就要扯着人远离穆光。
张瑾为正和穆光大眼瞪小眼,盘算如何从这位穆千户嘴里撬出更多的消息,谁知有人先急了,拉住他就要走。
那冷面的穆千户目光微转,落在周嬗身上,连忙跪地道:“臣给公主请安!”
掷地有声,非要形容,棒槌掉在了地上,大概就是这样的动静。
周嬗无奈,只得停下脚步,随口打发道:“免礼了。”他实在着急,欲拖着张瑾为向寺里走,忽然想起不太对劲的地方——
靖王来大兴隆寺礼佛,近来京中又太平,用得着他们锦衣卫的护卫么?
周嬗睇一眼穆光,奇怪道:“靖王有自己的亲卫,怎又要你们来保护了?”
穆光闻言眼神闪烁,似有话要说,沉默片刻,轻声道:“昨夜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说是被鬼冲撞了,万岁爷心疼,立即派臣等随靖王来取金佛,金佛贵重,自然是怠慢不得。”
十分古怪的一段说辞。
周嬗暗想:皇后礼佛,举朝皆知,而大兴隆寺中有金佛,也是天下闻名,这是撞了什么鬼、受了什么惊吓,才如此牵强附会,要来请金佛?
恐怕是宫里出了大事。
周嬗脑子不停地转,千百种猜测一闪而过。一旁的张瑾为却神色严肃,开口道:“我听闻上个月与鞑靼人的条约谈得不顺利,万岁爷这是……”
“我劝驸马谨言慎行,万岁爷的心思,你我可不好随意揣测。”穆光垂下眼皮,不咸不淡止住了话头,尔后与张瑾为相视一笑。
笑什么笑!
周嬗身子发抖,他才发觉自己终究是离朝廷太远,于许多事犹如雾里看花。他要逃跑,却恰好撞上鞑靼人生事的日子……走还是不走?若是不走呢?
心里几番挣扎之后,他一咬牙,想来都来了,且走他一遭!
他迈进红寺门,却发觉拉不动张瑾为,只好回头瞧去,见张瑾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而越过张瑾为,又见穆光手持绣春刀,与诸同僚严阵以待,那些要来礼佛的达官贵人,少部分打道回府了,剩下的犹犹豫豫,还是进了大兴隆寺。
介于穆光此前种种恶劣事迹,周嬗对此人并无好感,看他犹如看一条癞皮狗——谁会想与动不动就发狂的疯狗待在一块?
张瑾为感受到掌心的柔软,回过神,抱歉一笑:“方才在想事情,一时走神了。”
周嬗就盯着他,没由来一阵烦躁,他想扯起张瑾为的衣襟,大声说自己马上要逃跑了!你再不好好陪着我,以后就见不到了!
“走罢。”张瑾为似乎察觉到妻子的愠怒,主动牵起手,向大香炉走去,“说好了要来烧香,可不能对佛祖食言。说起来,公主似乎认识穆千户?”
周嬗回:“那人……”他想说那人对皇子不敬,简直是调戏良家妇男!但说出来必定有损六哥的清誉,想了想,周嬗含糊道:“那人喝酒误事,以前我听六哥说的。”
两人合起来的手心又暖又湿,一直到了大香炉,叫千山他们去取了香,方才松开手。进了寺庙,锦衣卫反而不见了踪影,也不知藏哪了,有的只是香客与僧人。
随行的千山笑道:“我方才去请香,寻常人来请,都给的是寻常可见的竹签香,说甚么‘心诚则灵’。轮到我,我说‘嘉懿公主来请香!’那玉和尚腾地就冒出来,亲自取了上好的沉香,叫我交给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