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老太泠然道:“排场这么大作甚!管你是皇子王孙、还是巨贾富商,一根头发都不许带过桥!阳间的东西,脏的很!黑白无常,速速把人携出来!”
只见黑白无常抬着一个人,从人群里飞出,那人垂着头、穿着大宁亲王的服秩,不声不响,只滴着泪。才到桥前,黑白无常把他的衣物全扒了,头发也剃干净,赤条条的。他们提着人,从老太手中接过一碗汤,便要硬灌下。
“且慢!”周嬗颤抖着出声。
黑白无常、老太皆转头看他,三人皆不见眼瞳,耷拉着猩红的舌头。周嬗心中害怕,硬着头皮道:“我想……和他说说话。”
白无常笑,颇为惊悚:“公主您说,赶紧说,我等还得带他去酆都大帝那儿销账呢!”
周嬗轻声唤道:“周琮?周琮!”
那人便抬起头,呆呆瞧着周嬗。
周嬗闭上眼道:“你犯下许多罪,定要在阴间受完罚,才能投胎,你去好好受着,不必担心你的孩子,我不会拿她怎样的。”
那人便笑着点了点头。
“嗳呵,这东西害江浙一带死了好些农夫,恐怕是投不到三善道去了。也罢,叫你日后投胎做头驴,给贫苦百姓拉一辈子的磨,方能解解气!”黑无常插嘴道,“公主,宿命催得紧,我们且带他去了!”
说罢,便给周琮灌了孟婆汤,尔后两阴司一左一右,携着人,踏上摇摇摆摆的奈何桥,飘然远去。
周嬗的心口又疼。他听见震天响的哀乐,白纸白花满天,许多人的哭声,甚至还隐约听见永昌帝的叹息。
他晓得,周琮应是没了。
……
“你可算醒了。”
周嬗睁眼,一个道人坐在他的榻边,笑得好看。他低低道:“六哥……”
“还记得我是谁?看来脑子没疼坏。”周珩温柔笑笑,把自己的皇弟扶起来,“太医说你大喜大悲,一时心气滞碍,吃些药,养上几日就好。”
周珩早上恰好路过状元府,想着来坐坐,不曾想却见嬗妹病歪歪地躺床上,就留了下来,帮忙照顾。
周嬗从床上起身,心口不疼了,他环视一圈,愣愣问:“张瑾为呢?”
“这就叫妹大不中留,不先问六哥如何如何,倒先惦记起别人了。”周珩道,“他守了你一夜,本来打算请休沐的,结果周琮死了,他们翰林院要拟悼词、修宁史,不得已去上衙了。”
周嬗一惊,猛地想起夜里的那个梦,他正欲和自己的道士兄长细细描述,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细节,只记得老太说他要和某人做生生世世的夫妻,气得他牙痒。他想了想,问:“裕王妃如何了?”
“她?”周珩垂着眸子,“伤心欲绝,不过胎象还算稳,应该能得个母子平安。”
“那就好。”周嬗点头,他精神恢复了不少,趴在周珩肩头,笑道,“六哥你呢?我听说父皇让你协理大理寺,又派了锦衣卫随行,可有见到某个冤家?”
不说此事还好,一说起此事,周珩脸色一冷,端起药冷笑道:“快把药喝了!什么冤家,五年过去了,人不光没长进,还越发的疯癫了,你提他作甚?”
周嬗赶忙吐吐舌头,接过药,皱着眉头,可怜巴巴瞧着周珩,一副撒娇不想喝的姿态。周珩才不惯着他,一顿威逼利诱,周嬗泪水汪汪,捏起鼻子一饮而尽。
等晚上张瑾为回府,该轮到他哄人吃药了。
周嬗越发的精明,他现下随时能出门,府里的人又都依着他,任凭男人怎样哄,他也坚决不吃一口。
他把药推开,正想掀起被褥埋头就睡,忽然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张瑾为把他拉进怀里,笑得亲切,不怀好意道:“我有个法子,公主听了,必定会乖乖吃药,要不要听?”
周嬗才不想听,扭头就要溜走。
张瑾为一把抱住自己的猫,悠悠开口道:“不如这样,公主不吃,我吃。我吃一口,再给公主喂一口,如何?”
他说得气定神闲,仿佛嘴对嘴喂药是天经地义、不容置喙之事,一副正人君子的皮囊下,居然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登徒子!流氓!色鬼!
周嬗惊恐万状,当即吃光了药,尔后把自己包进被窝,只留一个背影给某人。
他想,不太妙,真是不太妙。
第21章 春浓
近来周嬗有意无意避着张瑾为。
或者说,他有意无意避着府上的所有人。
春光大盛,繁花似锦,而他在谋划自己如何不声不响地失踪。他吩咐玉汐典当了许多不起眼的嫁妆,换成金叶子、碎银子,两三个月里悄悄地换,无人察觉。
这事连素来与周嬗亲近的千山、暮雪,也都被蒙在鼓里。
那么太监王襄呢?
周嬗看不透这个人。
此人一朝在永昌帝前失势,干脆把自己活成一道影子,寄居在深宫的角落。他长袖善舞、耳听八方,按理说不该就此沉寂下来,若想东山再起,也并非没机会。可王襄似乎完全放弃了前途,心甘情愿跟着静妃,也心甘情愿跟着周嬗。他与周嬗如同师生,偏爱引导周嬗对一些朝廷之事的看法。
王襄……很是得傅凝香信任,他晓得周嬗实为男儿身。
故而这些日子,他有没有看出周嬗的异状?
周嬗不敢托大,只得加倍提防此人。
这日天晴,周嬗从书房出来,坐到院子里的秋千上。秋千是新搭的,院子里的小园林也修葺一新,正值浓春,院里桃李芬芳、落花如雨,周嬗随手拿了本不知所谓的书,在秋千上摇摇晃晃,一面翻一面打盹。
花瓣落在周嬗的鼻子上,有点痒,他皱了皱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头登时晕乎乎的。今日陪周嬗的是王襄,他听见这声动静,赶忙去屋里拿了披风,要给周嬗披上。
“我不冷。”周嬗说,“就是花弄得我鼻子痒。”
王襄手臂上搭着杏色的披风,笑道:“春日虽暖了许多,但也容易风邪入体,公主要时常为自个儿的身子着想,又病倒了可叫人心疼,还是先披上罢。”
周嬗其实还有点热,他穿着偏薄的春杉,在暖光下一晒,浑身发烫,只消风一吹,恐怕就得染上风寒。他记挂着即将到来的佛诞日,乖乖听话,让王襄给自己披上衣服,若因生病错过逃跑的大好时机,简直是得不偿失。
穿好披风,王襄目光一转,落在周嬗手里的书皮上:“公主在读什么书?奴瞧着倒是眼生。”
周嬗道:“不过是点评诗词的小书,说是由时下有名的才子点评,我翻了翻,尽是些酸儒的狭隘之词,倒也罢了。”
王襄低眉顺目:“咱们公主虽养在深宫里,心胸却不似寻常宫人,里头装着山河湖海,自是看不惯那些酸腐的东西。”
这太监夸别人,都是什么手脚麻利、勤俭朴素之类的话,不痛不痒。唯独到了周嬗这儿,他总爱夸些大词,似乎很是情真意切。
他猜出来了么?
要试探么?
周嬗心头闪过万千思绪,他犹豫、挣扎,最后装作无事发生,随意打发了王襄。他想,没必要打草惊蛇,既然王襄不动,他也按兵不动。
他在秋千上晒太阳,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片刻书,只觉“才子”牵强附会的点评实在让人发笑,顿觉无趣。这时千山她们跑进院子里,提着食盒,笑嘻嘻地凑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话,比树枝上的鸟儿还要聒噪。
千山笑着打开食盒,兴致奇高地说:“公主,快尝尝,翠姨做的千层糕,里头还夹了糖渍的玉兰花,甜丝丝的,公主要觉得好吃,等槐花开了,再做点新鲜口味的!”
周嬗便捻起一块糕,两口就吃干净了。他盯着手指上的碎屑,倏然想起傅凝香曾说,吃花也是门学问,有些花能入药,也能入膳食,花的姿态美,用处也善,真可称得上一句“尽善尽美”。
世上之事却难以尽善尽美,大都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在状元府中的小半年,算得上平安顺遂,多有喜乐,只是……
“我这些日子上街,瞧见好几家的夫人都去踏青了!公主,我们也去玩嘛,难得今岁的春天格外暖和。”一个丫鬟说。
“好你个贪玩的小懒货!一天天净想着出去玩,小心我让姑姑扣你的月俸!”千山笑骂几句,两个姑娘便你来我往,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她们也不过十五六岁呢。
周嬗泡在这滚烫的春光之中,忽然想,若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姑姑又该怎么办?这些姑娘们呢?张瑾为会放她们走吗?
他也曾叫姑姑和自己走,可姑姑不愿,宁可守着秘密,也要留在满是谎言的京城里。姑姑说,嬗嬗走了,她便去妃寝园守陵。她在宫里待了三十年,跟过许多主子,最怕她们死后也寂寞。
一个人云游四海也很寂寞。
这句话是六哥说的。周嬗想起六哥,更加舍不得了,他尝试割舍这些陪他长大的人,心却一跳一跳的疼。于是他在心里默默说,等尘埃落定,我会回来偷偷看你们一眼,你们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