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人类死后,都会有碑?”
萨特并不回头看他,只是笑了笑:“得看有没有人记得他。”
艾德里安不明所以,萨特挥舞马鞭,解释道:“有人记得他,就会为他立碑;没有人记得他,就是孤独地死了。”
说到这儿,萨特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故作轻松地说:
“如果哪天我死了,希望为我立碑的是你。”
艾德里安抿唇不语。
见人不说话,萨特体贴地继续解释道:“精灵的寿命一定还很长,我会死在你前面的。这样也好,如果没有你的话,一定不会有人为我立碑的。”
“为什么?”艾德里安终于开口。
萨特顿了一下,眉心微皱:“我不希望有人记得我。”
马车忽然踩上一块石头,猝地颠了一下,萨特稳住身形,重新接道:
“没有人记得我,自然不会有人为我立碑,可你说你会记得。”
艾德里安静静地望着他。
“我的名字叫萨特·赫斯菲尔德。”
人类勇者第一次袒露他的真名,不加丝毫掩饰。这是他最脆弱的时刻,也是最渴望接近精灵的时刻。
马车渐渐停下,原本仅有的噪音也彻底消去,空寂的森林中只有不知从哪传来的悠长鸣叫。精灵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似乎在等待什么,萨特转过头,有些恳切地望着艾德里安的眼:
“你会为我立碑的,对吗?”
第42章 死后世界
「萨特·赫斯菲尔德安眠于此」
只要刻下这行字,灵魂就似乎有了归宿。
萨特想象着那块碑的样子,它的模样十分模糊,又十分清晰,他想这行字是必须要写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自己死后的想象越发具体了。开始他只希望艾德里安能为他献上一束花,后来他开始希望艾德里安能为他立碑。
大概人类就是如此贪婪的物种,得到一点,就想要更多。而精灵如何能听懂这些语言?萨特并没有把握。
艾德里安安静地望着他,双眼几乎没有波澜。他迟迟不回答,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种场景在他求精灵为他净化深渊诅咒时也出现过,大约他从没想过这些事,那便无法作出保证了。
不知为何,萨特暗自舒了口气,他转过头,自嘲般笑了笑。可脸僵硬的不行,连笑也十分勉强。
马车重新起步,萨特抿住唇不再言语。
“萨特,”艾德里安很轻地开口:“未来的事我无法保证。”
当然,当然。他当然会这样说。
精灵从不是会掩饰自己的,也从不撒谎。萨特深知这点,于是只能苦笑,无力接话。
“如果你希望的话,”艾德里安又补充道:“如果我可以的话,我愿意为你立碑。”
萨特回眼看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落地一般,“咚”地一声发出巨响,唇像被粘住似的,无法再吐露一个字。
傍晚,马车使致一处溪边停下。
萨特一如过去那般为艾德里安准备食物,多亏了这辆马车,两人不必再担心储备,也不必再风餐露宿。萨特沉默地嚼着面包,又一次想:
就这样一直旅行下去也好。
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也不必带有太强的警惕;他们不愁吃穿,不必风餐露宿;沿途的风景虽荒芜,但也各有各的美丽。
最重要的是他们互相陪伴着彼此,谁也不必感到孤独。
未来再接些活计,填补点钱财,可以往车厢里铺上上好的羊绒毯子,给车厢加固防水,再添些小物件装饰一下,生活称得上有滋有味。
萨特回眼看向精灵,只见他窝在一旁,也沉默地嚼着面包。
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冷漠,导致精灵也无话可说。萨特自我检讨一番,往精灵那边贴近了些。
“在想什么?”
艾德里安抬眼看他,眼睛眨了眨,诚实地说:“我在想人类死后会去哪。”
萨特一愣,将嘴里的干粮咽了,又灌下一大杯水,一手扶着精灵的手臂,脑袋微微贴在他肩上。
“精灵大人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
艾德里安直白地说。
“听说,”萨特用十分平和地语气说道:“会去另一个世界,没有纷争、没有饥饿、没有痛苦的世界。”
“不会的。”
艾德里安的否定称得上冷硬,他将自己的理解吐露:“人类的身体会回归大地,至于灵魂,则会重新变成一团灵息,随风散去。”
萨特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原来如此,精灵眼中的人类是这样的。”
艾德里安并不理睬他的回应,又继续道:“灵息如同星点散开,就不可能再回来,它们就像人类的肉身,也会重新回归土地,回归湖泊,回归天空。”
“听起来很美。”
萨特点点头:“如果是那样,似乎也不错。”
他想象着那个过程,应当很平和、自由、宁静。
听罢,艾德里安再次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最终他冷不丁地说:
“如果是这样,我该去哪里才能再找到你?”
——咚。
萨特的心脏再次狠狠一震,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在精灵眼中,死亡不是终点。灵魂的消散也不是,他会尝试再次寻找,尽管希望渺茫。
“人类的灵魂太脆弱了。”艾德里安垂眼,淡淡地说:“灵魂不够强大,就无法在死后维持原来的样子。”
萨特望着他,眼里有些热。
“所以,我大概找不到你。”
艾德里安很轻地说。
萨特别过眼,许久,他宽慰似的回他:“你漫长的生命中,一定会遇到其他人类。总有一天,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会超过和我……”
说到这儿,他的心脏生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仿佛有针在刺:“到时,就不会那么在乎我了。”
艾德里安垂眼不语,他沉默的次数开始大于积极接话的次数。来自人类世界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正在影响这个纯洁的灵魂,为它烙印上自己的痕迹。
“别说这个了。”萨特慌忙地岔开话题:“我们来想想去下一个城镇要做什么,好吗?”
艾德里安抬眼望他,只见萨特有些窘迫,双脸涨得红,脸上挂着滑稽的假笑,手舞足蹈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要喝牛奶,对吧?”
萨特积极地说:“再吃一回蛋糕?旅途无聊,我们再买些记载小故事的书……”
“萨特,”艾德里安忽然打断他:“你可以抱住我吗?”
萨特动作一僵,随即浑身一松,他顺从地上前,将艾德里安揽入怀中。
艾德里安身形瘦削,皮肉却软,萨特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不由得开始吸他身上的气味——清醒的香气,像雨后的露珠。艾德里安罕见地伸手拥住他的背,将脑袋靠在萨特肩上,呼吸很慢很轻。
萨特再将他拥紧了些,不论未来如何,至少此时怀中的温度是真实的,气味是真实的,精灵的发丝、皮肤、呼吸,也是真实的。如若两人终究分道扬镳,萨特可以无数次回忆这一瞬,至少他真正得到过。
有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感受涌上心头,萨特一边感觉到疼痛,一边想起那本书。
真奇怪啊,人类竟是这样的物种,在极度心痛的同时,还会想起不该想的事。萨特不知该称呼它为什么,或许以前的人类也有过,可自己已无从探寻。
萨特放任异常的体温与身体的变化,他一味地沉浸在与艾德里安的互动中,迟迟不肯醒来,直到体温下降,异变平息,怀中的艾德里安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萨特松开他,这次奇怪的拥抱,以萨特亲吻他的额头结束。
第43章 守护者
一场连绵不断的阴雨打破了两人的计划。
马车不得不停在一座空房下躲雨。艾德里安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好奇地用手心接滴落的雨水。雨水在手心形成一汪小潭,映照着灰蒙蒙的天,他忍不住尝了口,是苦咸的。
大约第三日,雨才将将要歇。雨后的土地极其松软,又有数不清的小水潭,萨特怕马车滑翻,只得小心前行。
越往南,天气就越热,艾德里安不再穿他的狼毛外套,换上裁缝为他做的单衣,兔毛鞋子也不再穿了。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可艾德里安仍没有叫他停下的迹象。
望着艳阳高照的天,萨特突兀地想到,这时节,是开春了。只不过他们之前一直在北边苦寒之地,所以尚未察觉。
说到开春,萨特不由得想到弥拉。距离上次见她已隔几月,她的肚子应当很大了,不知临盆了没,母子是否健康。
他在托斯卡镇寄出过给她的信,但因旅途的地方一直在变,总不好收弥拉的信。
“萨特。”
艾德里安的呼唤打断萨特的沉思,彼时的他正挥舞着那把银剑,动作优雅,气质超脱而淡然,在烈日下像个精美绝伦的银塑。连日来,一旦歇息,精灵就会寻机会练剑。他的天赋说不上极好——毕竟他的老师曾是王国最出名的天才剑术师;可也完全说不上差,非要说,因为他太过瘦削,舞剑时力量不足,给人攻击性较弱之感。但这反多了些纤细精巧的美感,正与那把银剑的印象完美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