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艾德里安别过眼,与萨特贴近一些。两人互相摩挲着对方的手指,萨特反而享受这种百无聊赖的状态。
两人安静地待了会儿,精灵突然开口道:
“卢比安卡的丈夫确实不是人类。”
艾德里安轻飘飘地吐出惊人之语:“他是魔物和人类的混合体。”
“你是如何知道的?”萨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追问道:“她亲口说的吗?”
艾德里安沉默不语。
他很少这样回避对话,萨特意识到他有什么话想说,可他始终在酝酿。
许久,艾德里安忽然问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萨特,你为什么会禁忌魔法?”
——禁忌魔法。
萨特浑身冻住了,宛如被一阵急促的冰水浇灌全身。他觉得嘴唇被粘在一起,无法开口吐出一个字。
冥冥中,萨特意识到精灵到底想说什么,精灵紧接着说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
“你的手臂,是禁忌魔法造成的。”
艾德里安很慢地眨了眨眼,直白而平和说:“禁忌魔法来自深渊,你的手臂是深渊的造物。你身上同时存在着深渊与人类的部分,你并不是——”
精灵显然不认为这句话对人类而言有多震撼,只那样轻飘飘地吐出来:
“你并不是完全的人类。”
四周寂静无声,风拂过的轻声异常清晰;深夜的黑吞噬着这辆小小的马车,也吞噬着萨特的灵魂。他浑身颤抖着,身上的肌肉全部绷紧了,像个雕塑;可他的表情又十分沉重,带有说不清的痛苦投影。
萨特的牙咬紧了又松开,许久,他浑身一松,像泄洪后的河堤,人类勇者平和地说:“你说得没错。”
一个半人类,能在人类世界收获多大的欢迎?萨特对此早有领教。
直至这刻,他才明白自己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无法接受精灵就那样将他最脆弱的部分袒露——
他就那样知道了,以后还会和自己在一起吗?
会害怕自己、厌恶自己、唾弃自己吗?
萨特紧张地盯着眼前的精灵,只见艾德里安将身上的外衣搂了搂,不甚在意地说:“卢比安卡的丈夫,也是那样的存在。”
他不在意。
萨特的拳攥紧复又松开,稳定心神后,他逐渐明白艾德里安到底想说什么。
卢比安卡的丈夫不仅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更是一个魔物与人类的混合体,是人类世界的畸胎。
无怪乎人们要对她们赶尽杀绝。
人类不会允许魔物出现在自己的村庄,更容不下一个非人非魔物的东西,拥有着人类的智慧,学习人类的生活方式,假装无事地与人类生活在一起。
萨特突兀地想到那一晚,从钟楼里窜出的鸟状生物,或许那就是“他”的本体,是“他”为保护卢比安卡做的最后一份努力。
“萨特,”艾德里安昏昏欲睡:“其实,我并不在乎你身上有多少来自深渊的东西。”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似乎明白过来什么:“卢比安卡也不会在乎的……”
萨特望着他的眼,精灵的眼神里充斥着疑惑与不解,不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她们结婚了……”
艾德里安疑惑地转过眼来:“是吗?”
萨特呼吸急促,他尝试将过速的心跳顺平,可那物就像不听话的鸟,在胸腔里胡乱窜着,叫他无法安定,喉间泛起说不出的苦涩。
“是。”
艾德里安眨眨眼,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我明白了。”
他的笑是这样的,眼皮有些耷拉,嘴角微微上扬,浅碧色的眼瞳望向别处,似乎有什么情绪隐藏在其中。
“明白什么?”萨特追问道。
艾德里安避而不答,反而将话题引回卢比安卡身上:“那只野犬,可能是卢比安卡的眷属。”
精灵看向窝在车脚的小灰,平静地说:“就像小灰之于我一样。”
第41章 眷属
重回遗址时,已是第二天清晨。萨特准备了魔力陷阱,只待野犬一现身,就可以将其抓捕。
野犬受了伤,痕迹沿着遗迹深入树林,萨特丈量它的脚步,判断它跑不了多远。
果然,只深入追踪片刻,野犬便主动现身,往萨特身上扑来。一人一犬追逐着冲出树林,野犬最终落入魔力陷阱被抓获。
野犬在地上翻滚几下,魔力化作的牢笼越收越紧,直到它再也动弹不得。
萨特凑近观察,这是一只形状怪异的野兽。通体黑色,形似灰狼,但四肢更纤细些;它的毛发全部竖起,由于缺少打理,顶部打结在一起,显得乱糟糟的。野犬的牙比寻常的灰狼更长、也更大一些,此时正张着嘴,在地上呼呼喘气。
它腹部受了伤,腿似乎也有旧疾,如今这模样,不像为守护遗址的卫士,更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萨特用魔力仔细感受,这只野犬确实有主人——
一个陌生的魔力印记烙印在它身上,宣示着它是某人的眷属。
“它确实有主人。”
萨特审慎地说:“如果它是这片遗址的守卫犬,那它昨晚应该是想驱逐我们。”
艾德里安蹲下身,与奄奄一息的野犬对视。野犬灰蓝色的眼如今十分浑浊,似乎已年岁不小。
“就是它。”
艾德里安伸手感受它的身体,用仅有的魔力注入其中。来自精灵的纯净灵息流入野犬体内,它喘气的速度变得慢下来。
“你在治愈它?”
萨特走上前,观察那家伙的反应。野犬明显收敛了攻击形态,刚才还在示威的牙齿收回,爪子也不再显露。
“我只是让它安定下来。”
萨特尝试伸手抚摸它的身体,野犬的身体也不再绷紧,显得很平和。
“真奇怪……”
艾德里安喃喃道:“萨特……它体内的魔力让我觉得熟悉。”
“熟悉?”
萨特不确定地问:“像我?亦或是其他人类?”
“是人类……”艾德里安摇摇头:“可……除了像人类,还像……”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哽了一下,他瞪大了双眼,眉心紧紧蹙着,似乎不愿相信什么。他的唇抿了抿,最终缓缓低头,思索着什么。
“魔物?”
“不……”
萨特耐心等待他的回答,许久,精灵终于下定决心般道:“她在搬到这里前一定有其他族人,我们要寻找她的族人。”
“拉赫舍说她从南方的村落来。”
萨特没有追问他未说出口的秘密,斟酌着道:“从这儿往南有至少四五个村落,我们一个个寻过去吗?”
“我知道……她从哪儿来。”
艾德里安再次抚摸野犬的背,闭上眼感受着。最终,他悠悠地开口:
“魔力的印记告诉我它的来时路,也告诉我它过去的记忆。”
艾德里安顿了顿:“它在这里独自巡视了六十年,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谁——”
说到这儿,精灵不确定地说:“等待谁来发现它,还有它的主人。”
萨特安静地望着他,不忍打破这一时刻。
说话间,野犬的喘息逐渐停止,两人低头看向它,只见它双瞳涣散,身体逐渐僵硬起来。经过漫长的、孤独的、独自巡视的岁月,这个昔日的眷属终于等来能为它的主人正名之人。
艾德里安抚摸着它的身体,轻轻低头,对它吟诵一串略有些陌生的咒语。熟悉的银白色光晕从它的手心诞生,渐渐融进野犬的身体中,萨特知道这是精灵在祝福它安息,正如一千年前,他在森林中祝福其他生灵安息一般。
风吹过耳畔,清晨的露水滴落在树叶上,萨特感受着那股微风,清新的滋味,还有精灵带给他的神圣的气息。
萨特最终在遗址旁安葬了这只野犬,思索许久,他决定为它立碑。他从不远的空房里捡来一块木板,用短刀在上面刻下一行字:
「卢比安卡的眷属安眠于此」
艾德里安耐心地等待他将碑立起,萨特将最后一块石头放好,站起身来。没等精灵问,他主动解释:
“这是碑。”
“碑。”艾德里安跟着他重复一声。
“碑,就是立在坟墓旁,为了纪念某个死去的人,或某样东西的板子。”萨特牵着他上马,平和地解释道:“上面写着墓主人的名字,向后来者展示他的身份。”
马车离开那片遗址,萨特沿着艾德里安指给他的方向前进。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
风拂过艾德里安的头发,他浅碧色的眼带着一丝水色,像树叶上的露珠。
“我写,‘卢比安卡的眷属长眠于此’。”
说完这话,两人不知为何同时沉默下来。萨特挥舞马鞭,马车沿着旧时的土路前行,很快就重新进入森林。森林路况复杂,为了让马车通过,萨特不得不选择已有的道路。
就那么走了许久,艾德里安突然转过眼,盯着萨特有些绷紧的侧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