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谁知一上朝就收到了齐光远擢升至工部左侍郎的消息!
齐光远是薛容与的死党,这一年来没少给他出力,崔孝先原本想着弄不掉薛容与,也该把这人按死,谁知手指缝里还是走脱了他?若非自恃身份,崔孝先真要当朝跳脚了不可。
但紧跟着朝廷上就议论起前线的捷报,刘钦问:各地相继底定,之前的地方官员损失太剧
他没有直言,朝臣们却都知道这些人大多是让翟广杀了,不禁心有余悸,但想着贼首已经就擒,战胜之喜也就变成双份的了,需要朝廷重新选任。吏部呈上的各地官员名单,我看过了,改了几个人,其他人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异议。
崔孝先一惊,这才知道薛容与今天八风不动的真正原因,更惊的是此事自己居然没听见一点风声!
刘钦亲征也是,亲征的决心定下,竟然完全没有知会过他,薛容与他们轮番劝谏过几回,他却是和朝臣们一齐知道的。
他心中一时焦急非常,知道今天被人打了个猝不及防。
名单他事先没见到过,自然无法和同僚讨论,确定集中攻击把谁拉下,对谁则要置之不理、暂时放过,在哪里能安插进自己的人,替换什么人合适。
敲定名单绝非一日之功,可怎么能把他瞒这么死?
他猛然抬头,天子高居御座,面色沉静,目光深深,没有看他,他却觉着从里面分出束眼光,正若有若无地萦在他的身上。
我彻底失去圣心了。
这念头几乎将他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抽干。
即使他已经官居百官之首,这位置却不能提供一丁点的稳固与安全。他已经看到某种不幸的征兆,一点一点离他愈来愈近,再看宝座上的刘钦,有一瞬间只觉他好像一幅张贴起的画像,崔孝先忽地腿软,侧身往旁边一栽。
画像看向他。
崔爱卿可是身体不适?
崔孝先满背汗出,赶紧站住了,连连告罪,听众人对着名单议论起来,从头至尾没有再发一言。
他是聪明的人,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哪一步了,不会再做困兽之斗,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往前一步,不是荣与辱,而是生与死,他是知道规矩的,更知道刘钦,知道这是一位怎样的天子。
他不吭声,那些依附着他的大臣群龙无首,只能胡乱议论,毕竟势大,也当真在名单上面改易了数人。
崔孝先既然已经跳脱出来,自然不以此为好事,可看旁边薛容与,却是同样面色不佳,不由在心里嘀咕:难道是我想多了不成?
退朝之后,崔孝先不敢生事,战战兢兢,告病居家,闭门谢客,薛容与却入宫求见刘钦,犹豫再三,终于拿出肺腑之言,问:陛下是否心意已变?
刘钦背对着他,闻言一怔,知道他为何会有此问,但真让他问出,不由冷淡了面色,反问:逢时何出此言?
薛容与所为之事,非得刘钦鼎力支持不可,刘钦这里卸一分力,他摔下来,千夫所指,固然只有一死,今日说错了话,也同样是一死。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大肆攻讦新政的人,陛下不肯从重处置,派往各省布政的官员,也任其肆意涂抹恕臣直言,陛下是否因朝臣攻击太烈,欲暂缓新政之行?
刘钦退朝之后没去处置政务,而是走到地图前面,正看着什么,这时总算转回身来,依你之意?
陛下明断烛远,定然有所考虑。
刘钦不语。
薛容与咬牙又道:臣仍如之前所奏,必以雷霆手段整饬朝纲,将反对之人逐出朝廷,新法方能行于四海。要是要是任由暗怀鬼胎之人四出,去各地任事,岂不
刘钦问:不赞同新法的人,便是暗怀鬼胎么?
他这话问出,薛容与额头一时凉了。在这一刻,他心中生出和崔孝先差不多的念头,想的却比他更深、更远、也更惨酷。
前些天你就有此问,你没开口,我也就没说。
刘钦坐下来,抬手让人给薛容与赐座,又将人挥退,反对新法的,当然有想做门户之争的,也有人有别的考虑。难道把他们打一顿廷杖,全都贬斥出去,甚至杀头,新法就行于四海了?只是暂时清净而已。蓄之既久,其发必烈,强行弹压下去,以威权劫之,我的耳根是清净了,可之后呢?
薛容与一怔。
朝野怨望,集于你一个人,到时候反扑起来,其势定然是百倍于现在,那时我是一力任之也好,避其锋芒也罢,少不得要把你丢出去了事。这就是你要的么?一死以谢君王?
薛容与又怔片刻,随后猛然回神,从椅子间站起,伏地道:陛下苦心,臣铭感五内!臣的心意,陛下却尚未尽知。
昔日张文忠公曾言,虽万箭攒体不足畏。臣虽不才,愿效先贤,为陛下手中利刃,拨云雾斩荆棘,使圣明之光达于天下,远布元元,照明四海,旷荡之恩施于宇内,此眇眇之身,虽百死何惜!
他话说到后来,已经带上了点哽咽,刘钦却不露动容之色,平静道:何必如此?我要是把你当刀来用,自然无需顾惜,胡砍乱劈就是,只等日后杀人遂愿、尘埃落定之后,再把你丢出去,自然有的是人一拥而上,一泄累日怨仇。我不但落得一身干净,他们还会反过来高颂我圣明万岁。
他说得赤裸,可却是实情,既载于无数史册书简之间,又被薛容与在眼下这般烈火烹油的煊赫之下暗地里思索过数回。因此听他所言,薛容与只低了低头,并不言语,只是暗自奇怪刘钦为何忽然这样说。
刘钦看着他,敛容正色道:可是我要的岂是这个?你我君臣同济艰危,若终有一日能廓清氛浊,再维地轴,更张乾络,我岂能不怀笃终之义,保全你于始终?我不但要新法成于你手,成此功于我身在之日,还要让你播名遐迩,流泽子孙,与国同寿!
这下子,薛容与非但听得懂了,更惊得呆了,不止为刘钦话中之意,更为其中深情,忽然只觉神摇魄动,不在人世之间。
好半天的时间,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刘钦见他不语,便又一转话锋,继续道:我读史书,以为为政只要,乃在一个‘公’字,此间无出葛相之右者。
‘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不管到什么时候,有新法、没有新法,这两句真能做到,也都无愧于朝班了。你近来所奏人事,是为新法,可是似也有挟私报复、刚愎自用之处,我虽不言,却并非不见。言尽于此,逢时,往后勉励任事,好自为之罢。
薛容与抬头望向刘钦,刘钦也正垂眼看他,从那瘦削的两颊、从那两只眼睛里面,薛容与却读出了未竟的话
我还能再活多久?万一死在你的前面,你要如何自处?
一瞬之间,犹疑、失望、震惊、感奋、愧疚在他身躯当中一齐炸开,马上却有另一道大浪扑来,将一切都淹没过去。
薛容与浑身颤抖,把帽子摘下放在地上,伏地叩首、叩首、又叩首,涔涔泪下,好半天,才终于道:臣一介凡庸,荷恩见信如此,仗威灵而展布平生之志,蒙陛下以管葛之臣相期,圣慈垂训,爱于手足,无别可言,唯有以死自效,以报圣恩!臣知罪,以后一定全以公心处政,不敢再有半点为私,如违此言,天诛地灭,死无全身!
刘钦见他一言不合就发下毒誓,心里一沉,有心出言抚慰,又怕自己再说什么,惹他更加不能自已,只好颇为冷淡地让他起身,赶他出去。
薛容与似是还有不舍,一步一顿足,三步一回望,恋恋不已。这眼神放他身上,刘钦实在是难为所动,却想起之前许多次在别处见它的时候。
算算时间
宫人小步跑来,一脸喜色,陛下,陆帅押着贼酋,前锋已经到京郊啦!
第310章
京城在望,陆宁远下令休整,又亲自看过翟广的情况,回来就见几个亲兵围在韩玉身边,正笑着说着什么,说到兴头上,不由挤眉弄眼,韩玉却臊得满脸通红,连连摇头摆手。
这趟打了胜仗回京,人人都多了几分轻松欢快,不像刚出征时那样肃然。
现在正在休息,陆宁远也不扫他们的兴,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收回视线。
近来总有人找韩玉说笑,大部分都是勋贵之后,却不知是什么缘故。陆宁远看得习惯了,也不好奇,拖着步子从他们身边走过。
几人见了他,当即站直了行礼。
陆宁远点点头,他们见他不言语,等他走过后就又聊起来,只是这次把声音稍稍压低,却只压了几个字,说到兴头上,忍不住又放开了嗓子。
陆宁远越过他们,就听韩玉在后面连连小声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可别起我的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