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对周维岳这幅情态,周章也颇意外。
刘钦当然没有别的言语给他,他此话说来,只是想宽周维岳的心而已,谁知他倒忠得有些迂了,连忙岔开话题,同陆宁远最后敲定起明日的安排。
他们这里彻夜未眠,翟广却也没睡。
他被围困数重,插翅也难飞脱,战法谋略是不必想了,只是磨了一夜的战刀。
许多兵士困顿不已,在数九寒天倒在地上昏睡,好让明天能有力气。还有人并不去睡,只在翟广身旁围了一圈坐倒,头顶漫天星幕,静悄悄并不言语。
明日是最后一战了,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完,水源也已经被断,就是官兵不向他们发起总攻,他自己也要往坡下去打,寻条活路。
这一战胜算不多,只有一个活命可能,那就是他们侥幸突围出去,后续又有兵马赶到,拦住官兵。
可他已经与部众音信断绝三五日之久,不知他们在哪,也不知陆宁远能否容他有这等幸运。
第二天一早,露珠未晞,霜花犹白,官兵就向坡上攻来。
翟广一夜未睡,今天却神采焕发,无半分疲色,亲自冲阵,在官兵四面围剿当中,想要杀出一条小路。
他没有见到陆宁远,不知道他是觉着这样小规模的战役不值得亲自冲杀,还是另有图谋。
但陆宁远不在,官兵的合围仍是愈来愈紧,翟广几次突围不成,只能退而求其次,转而去抢夺水源。
要是能夺来点水,即便这次突围不出,也还有可能再支持两日,以观时变,要是继续断水,官兵就是围而不打,他们也没有生路。
不知为何,陆宁远没有发炮,一开始仰攻时只是从外围射箭,翟广飞马在箭雨当中穿梭,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官兵的箭镞似乎有意避开了他。
一开始他还并不确信,后来见哪里落箭最凶,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就去哪里支援,官军就会暂停在那里连射,转为命士卒压上去肉搏。
翟广明白过来,官军这是做着生擒他的梦呢,不由一怒,可随后便想: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我。索性不住以身翼蔽旁人,看官兵如何行事。
到得后来,官兵越压越深,不再射箭了,士卒打起白刃战,连马都不再能派上用场。
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黄英道:大哥,这样下去不行了,你换件衣服,我扮成你的样子吸引官兵,你想法子突围!
翟广好笑,英子,咱们俩的身量,官兵能看错么?不理会这提议,见最前面的官兵已经只剩两步远,一脚踏上前去,拦在她跟前。
黄英跺了下脚,耳听得喊杀声四起,把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心中怕了一瞬,但转念想到自己无父无母,也没有了兄弟姐妹,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怕,把心一横,砍卷了刃的战刀在腿上来回一抹,挺身反护到翟广身前。
官兵一营一营,联结而上,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狮子搏兔,也不给他们半点反败为胜的时机。
战团越来越小,剩下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几人越战越往后退,到最后只剩下几棵高树,能让他们往返穿插,藏一藏身,据此同官兵做困兽之斗。
忽然,黄英哼了一声,跪倒下去,一个官兵挥刀往她肩上便刺。
翟广一手将她拉开,一手打开官兵,还未站定,背后忽然中了一刀,向前踉跄两步。前面那个官兵被打退后,又涌身上来,大吼一声,向着他挥刀而下。
黄英半跪在地,腿上肌肉断掉一半,强忍疼痛,一刀攮在他小腹,把他推了出去。
那官兵登时毙命,向后便倒,将她最后的刀也卷走了,黄英连忙在地上一摸,摸到的却是半截手掌。
翟广站定了身,因为身上带甲,刚才那一刀没伤到他,却把他的盔甲打裂条缝,匆忙拉黄英站起,眨眼功夫,身上又中两刀。
他虽然马上回击,可官兵人数太多,他已经战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一意进攻而已,盔甲只剩下半截挂在身上,冷不丁又一刀劈来,背心一阵剧痛,他心中一凉,陡然明白今日大势已去,猛然站定,见官兵四合,自己只剩下六七个人,犹在苦斗,却已经无力回天,明白官兵定是想俘获自己,像扎破天那样一路槛送京师炫耀武功,绝不愿活着落入他们之手,毫不犹豫,把刀横在脖子上面,对官兵喊道:不就是想要我的命!给你们!别再打了,剩下的人,放他们条生路!
黄英半跪在地,站不起来,可是摸到了一把不知是谁的刀,拖着条腿仍在苦斗,闻声连忙回头喊道:翟大哥!把刀一扔,两手拄着地向他赶来。
剧斗半日,官兵杀红了眼,却没那么容易停下,一见她露出背后空门,挥刀便剁,翟广猛然间一声暴喝,将他震在原地,信手指了一个将官模样的人,大喊道:让官兵都停手,我割头给你,让你成此大功!
那人抬一抬手,附近官兵当真依令停下。
翟广也不食言,下一刻挥刀便往自己脖颈压去,只消一转,头颅就要落地。
可谁知这时只听一声叫喊,且住!
翟广知道,这是陆宁远的声音,这会儿他竟现身了么?闻声向他看去。
陆宁远身上背着张弓,却并没射箭将他的刀打落,翟广只向那张弓看去一眼,目光就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陆宁远把什么东西高高举起,他手中之物让北风一吹,高高扬起,好像一团红云,竟是他那截披风的另外一半!
陆宁远催马上了土坡,高声问他:翟广,你还记得这个么?故人有言,他正在建康等你一晤!
翟广一怔,就是这片刻功夫,左右官兵忽然扑来,按住他两手两脚,将他压在地上。
第309章
调查多日,朝廷对安庆王刘绪的惩处终于下来,除了按制退回侵占田亩之外,还需额外赔给长信侯李蔼家眷十亩良田,此外罚俸一年,禁足三月。
于亲王而言,罚俸再长时间都不痛不痒,毕竟像这样的勋贵,谁也不靠俸禄吃饭,这惩罚自然算不上重,更多的是打在脸上不好看而已。此事之后,刘绪当真没再踏出府门半步,无论谁来,一律闭门不纳。
他本来就是小心谨慎的人,挨了敲打,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如何懊悔,旁人不得而知,曾同他刻意结交过一阵的崔孝先却不安了好一阵子,拿不准他在刘钦面前说了多少,有没有为了脱自己的罪,把他给卖出来。
但观望许久,刘钦似乎都没有动他的意思,反而因为前线大败叛军,连战连捷,而对一众臣僚都有封赏,就连他也包含在内。
长子崔允文一向受刘钦重用,在薛容与面前也是红人,自是不待言的,在朝臣当中一向名声不好的次子崔允信也升了官职,做了刑部侍郎。他自己更是加了少师的虚衔,等日后万一立了太子,一个太子太师,估计也是跑不了他的。
又等了多日,陆宁远在南边追亡逐北,横扫叛党,秦良弼在北边也收取了河南,朝廷上日日都传好消息。崔孝先从惊疑,到松一口气,最后又颇为自得,想幸好当时同刘绪走动不多,跳船没有跳得太早,不然岂有今日?
得意之下,却一时没想起来当初刘钦要除岑士瑜的时候,也是先给他封赏,让他位极人臣、尊容备至的。
他现在已是文臣之首,亲王见他,往往不是他给他们行礼,而是刚好反过来。有时就是他想按规矩行事,那些刘氏亲王马上便诚惶诚恐,连连避让,说什么不肯受他这礼,甚至在路上碰到他的车架,离着八丈远外,就要停下车恭敬避开。
人臣之贵,亦已极矣。崔孝先想着水满则溢,月盈而亏,自己该低调些行事,贵乃可久,每天早上穿上朝服出门前,都提醒自己旁人面前谨言慎行,可朝班上一见薛容与,总忍不住马上破功。
他历任两朝,深谙事君之道,本能感到薛容与官职虽然在他之下,但却真正是让刘钦拾进眼里的人,是他最大的威胁。
薛容与借着改革之名,邀宠于上,更又纠集了一众官员,唯其马首是瞻。反对他的,他就让言官攻讦,支持他的,他就向天子举荐,刘钦对他宠爱非常,十个人里,往往答应八个,长此以往,朝中岂不都是他薛容与的天下?
候朝时见了薛容与,崔孝先原本面无表情,见到他却带起笑意,对旁人道:有松者,非木非草,高可摩九重之天,近看却无尺寸之茎,是何松也?
旁人会意,笑着答他:是瓦松。此屋其形似松,却高不及尺,生必依瓦,无瓦不活。傍于广厦,则有参天之高,长于片瓦,则侏儒短小,上不接天、下不及地,虽名为松,却是名不副实之辈,只能傍人而已。
薛容与刚寻好位置站定,正好听到这一段话,向着崔孝先看去一眼。崔孝先精神一振,已经做好准备和他打一场嘴仗了,谁知薛容与一言不发,只冷哼一声,把眼挪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