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刘钦像是忽然被烫过一下,打个哆嗦,脸色微变,却让人看不清那是什么神情。他随后收敛了神色,紧紧靠在椅背上,淡淡道:知道了。是我太急了,没查清楚,此事内情如何,之后我再去查,今天就到此为止。
  他从那幅画上收回视线,看向陆宁远,在他含着爱意、含着期待、含着松一口气、也含着什么隐隐的晦暗不明的目光当中,攥了攥拳头,然后轻声问:陆宁远,我们要不要分开?
  第299章
  殿内一片死寂,烛火静静地燃着,一动不动,像是一起拓进了画里。好半天,陆宁远轻轻问:什么?
  刘钦看着他。
  又过一阵,刘钦的那句话掘开耳朵,一路破开皮肉,挖进陆宁远心里,把他的心剖开钻了进去。
  他没办法当做听不清了,又问:为为什么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他声音陡然间发颤,又压得很低,好像没有力气,就同许多第一次在殿前面圣的年轻士子一样,这样的声音刘钦听过许多遍,可是没有一道同现在他的一样。
  不自觉地,他错了错眼睛,避开陆宁远,看向别处。
  地上是溅出来的血,盔甲的碎片,没来得及捡出去的断刀,还有那副几经蹂躏的画。它们散在这里,就是明天打扫净了,血也流不回身体,已经碎了的东西也拼不完整。
  还能如何收场?
  不是陆宁远慢慢白了脸,不是我做的。我去带人追查一定一定把人追回来
  他忽然话不成音,抖成一片,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是的,不要不是我,你不相信我么?
  刘钦相信了么?
  陆宁远今天的这番言辞,且不去细究真伪,只要当面说出,放在平日,刘钦定会体谅,答应放曾小云一马,起码能留下她孩子的性命。哪怕他是呼延震之子。
  陆宁远既然能想出这番话来,如何还会多此一举,干出放人的事情?难道他想不到,把人劫走之后,就是无罪也成了有罪,不杀也成了必杀么?他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那么陆宁远可是脚踩两只船么?是否他正一面说着爱自己,一面又对旁人余情未了、旧情复燃?他刘钦难道是他往上爬的天梯,是他曾经不惜几次拿生命为赌注换来的丰厚回报?
  不是的,他清楚,不是这样。可是难道他要去同另一个人争风吃醋,像这样逼陆宁远证明什么,然后在这证明当中找他自己,好自雄?他刘钦是什么人!
  曾小云是男人,是女人,存在又或是不存在,又有什么关系?方才的嫉妒、恼恨、更甚至暴怒一经生出,他便是落到了一个怎样的境地当中?如今思及,岂不好笑?
  更不必提他方才那样失态,更不必看现在这一地狼藉。
  而如果陆宁远说的全是真的刘钦看向他,看向他两只眼睛是真的,陆宁远说的确是真的,没有什么曾小云,也与别人无关,理智已经违背一切恶意的揣度而当先下了判断,他心里的每一处都相信着陆宁远。那么看看他自己做了什么吧。
  陆宁远私下向他求情,满心期待着自己的爱人能够理解自己,可一道诏书发来,直指他是包藏奸心的不忠之辈,逼得他把人交出,大张旗鼓地押送京城。
  他到爱人身前解释,可是被人卸了两条胳膊,按在地上不许稍动,像一块肉,像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囚。他就像是那幅他带来的画,揣来时还是小心翼翼璞玉无暇,最后却落得个兵荒马乱破烂收场。
  太可悲,太荒唐,太可悲,太荒唐,刘钦不想看到他。
  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他低着头,不看陆宁远,深深吸一口气,你走吧,让太医给你治伤。
  陆宁远怔怔看着他,慢慢地,眼睛眨了一下。
  他好像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今夕何夕。有片刻功夫,他的心不肯履行职责,他的血好像也不流了。他被钉在这里,被留在了前一刻,留在之前的什么地方,他找不着他自己。
  不,我不走。为什么我,我不明白。不要不要分开,我不走。
  他看着刘钦,抬起一条腿,由双膝跪地变成半跪,然后这条腿使力,在刘钦眼前站了起来。
  刘钦下意识地跟着动了,身体向后一仰,眼睛向殿门口看去。陆宁远就顿住了,好像哪里破了个洞,力气又要泄出身体,可他激灵灵抓住最后一缕,不肯当真魂飞魄散。
  他看着刘钦,仍然继续向他走过去,看着刘钦神色愈发变了,他不知那是什么。终于,刘钦浑身一震,高声喊道:来人!声音发紧,好像和他一样神魄摇动,一样紧张。
  殿外把守的御林军本来就按刀侍立,脊背拔起,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随时就要破门而入,听见这一声喊,没等话音落下,纷纷抢进门内。
  陆宁远忽地脚步加快,没向身后看去一眼,在众人一拥而上、在他重新被人按住之前,迈开长腿,三步就跨过了为人臣者绝不该登上的十几级台阶。
  御林军惊慌失措地飞奔而来,在阶下却踌躇顿足,呆愣不知所措。刘钦脸色一时白了,可是看着朱孝咬住牙、红着眼,杀气腾腾,只身同样登上御台,手已经够到陆宁远的后心时,仍是一瞬眯起了眼,拿目光喝退了他。
  于是下一刻,陆宁远就到了他的身边。
  他像是一道大风猛地刮来,又像一片积满了雨的浓云,被风卷到他的头顶,凝目看向他的时候,有种风雨之前黑压压的宁静。
  可是陆宁远两手脱臼,看着刘钦,无法摸他,也无法抱他,自然更伤害他不得,只是忽然在他面前重新跪倒,膝盖贴着他的脚,胸口贴住他的膝盖,半靠着他,半伏上来,喉头滚了几下,才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缘故?为什么忽然忽然就对不起,我,我很抱歉我不会不会伤害你。
  他声音带着湿意,像云上结满了水汽,承受不住,隐隐约约要滴下来。
  所以别别这样。陆宁远身体前倾着,抬头看他,两手全不能用,那两只眼睛里面的神情,让刘钦有一瞬间觉着,陆宁远简直好像要张嘴咬在他身上了。
  我不会伤害你
  刘钦身体紧贴住椅背,有些上不来气,好像是因为生病,又似乎不是。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举起来,放在陆宁远脸上,给他把鼻子下面已经干涸的血抹掉了。
  他忽然怕见陆宁远这样一副可怜之态,这可怜竟还是因为他。
  他在病中,做什么都十分吃力,就算使足了力气,也不足以把陆宁远弄疼。可陆宁远轻轻颤栗了一下,好像他那只手给他带去了莫大的疼痛。
  但随后刘钦放下手,他却不肯,弯腰用脸颊追上来,两肩阵阵耸动,似乎是想动,若非关节脱臼,此刻他应当已经紧紧抓住了这一只手,然后然后他将会如何?
  在刘钦的手落在旁边之前,终于,陆宁远张开嘴,叼在了他虎口旁边,把他的手咬在嘴里。
  刘钦睁大了眼睛。
  陆宁远咬着他,力气不大,虎牙下面的硬棱轻轻扎进肉里,不疼,口水渐渐濡湿了他的手。
  陆宁远的舌头被他的手顶住,可他仍想说什么,又不肯张嘴松开,只发出呜呜的含糊声音,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刘钦忽然想逃,想躲开这里。
  他是天子,天子需要在谁面前躲避,他需要避谁的锋芒?就是两军交战、矢石交下的战场上面,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心烦意乱,无处容身,一心只想离开这把椅子,转到殿后,到一个到一个他看不见陆宁远,也不会被陆宁远看见的地方。
  如果他此时还有力气,能站起来,他定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把陆宁远远远赶走,他不听从就让人把他绑了扔出去,再让两个太医给他好好治伤,什么珍奇药物都给他找来。
  可他没有。他几乎是瘫坐在椅子里面,胸口像被什么压住,愈发地喘不上气。
  他不明白,他明明已经说了分开,陆宁远为什么还在这里,还要咬着他手,还要用这样悲伤的眼神看他?
  难道他没有自尊,也不知道自爱么?刚被他那样对待过,又亲耳听他说了分开,为什么陆宁远还不肯走?他两手都还脱垂着抬不起来!
  他不知道记恨么?不懂得伤心么?他宁愿以后日日忍受么?他逼上来,难道不是想拿他自己的深情,来衬他的狰狞,衬他的卑劣,衬他的薄情寡义么?
  他忽地恼恨,挪动着手,手指伸进陆宁远嘴里,往深处按向他的喉咙。
  陆宁远被他刺激得干呕,胸口起伏,可是不肯把嘴松开,反而同他对峙一般,咬得更紧,口水从嘴边溢出来,挂在他自己下巴、打在刘钦膝盖上面,沿着手腕一点点浸入刘钦袖口。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