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刘钦!陆宁远忽地高声,平生第一次,竟将刘钦的话从中截断。下一刻他声音又低下去,陛、陛下不是这样的。人不是我放的,我没有放走他们,我也不会不会做你不愿的事,不会逼迫你。
他看着刘钦,不知道如何让他相信,只有尽力拿言语袒露着。逼迫两字就是从他口中说出,都已十分勉强,两世之中,他从没有一刻这样想过,更何况还是对刘钦。
他只想保护他,亲近他,爱他,从没想过伤害他,可是刘钦如何才能知道,如何才能相信?
我和曾小云,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要替她求情,是因为从前她对我有恩。
看来她上一世投奔你时,就对你有恩了。
陆宁远愣了一小会儿,才明白刘钦说的什么。不,不是,上一世是陆宁远意识到一时难以说清,心中焦急,不知道刘钦还愿意再听多久,我离近一点说,好吗?
刘钦打量着他。
陆宁远两臂垂在身侧,动弹不得,身上受了许多暗伤,鼻子里也流了血,可他的两条腿仍然有力,垂首跪在这里,好像无害,可一旦站起,那便是昂藏七尺的堂堂男儿,单那两条腿剪起来,足可以勒死任何一人。
现在陆宁远说,要上他身前来。
刘钦低头看着他,眉头轻轻拧了一拧。
跪着别动。最后他道。
他的担忧大概是不必的,当抗拒、甚至是戒备之色从他眼里一闪而过,又落进陆宁远眼睛中时,他的那两条腿就已经没力气了。
他甚至跪不直了,半跌下去,垂在旁边的两手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接上,一阵一阵地发起抖来。
像有什么从他心里挖着,他胸口发紧,又好像很空,说不清那是什么,他忽视着它,不去想,低声道:好,我在这里说。
他的声音虚弱了。刚才同数十个御林军缠斗,被十几只手按在身上,被人将数十斤的铜炉掷在后背,被人压跪在地,都没有让他变得虚弱。
是小时候。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有次别人拿火烧我,曾小云看不过眼,想要替我赶走他们。她那时个子比大家都高,去抢人手里的火,抢过来了,可是刘骥让她把火给他,她只能给了。刘骥在她手背上烫出个洞,才放她走。
那时候除了你之外,就只有她曾经帮过我一次。我很感激她。她的手让刘骥烫伤,后来就起了水泡,再后面就留疤了,那时大家都笑她以后没法嫁人,她还哭过,我感觉很很对不起她,又感谢她。
所以你就娶了她?
陆宁远没有否认,也没应下,他声音很低,却渐渐带上了一种认真温和。刘钦脸色仍然冷着,说出的话也同样逼人,可声音和刚刚似乎不大一样了。
后来我们几乎没再见过,她去了北边,我留在长安。后来我去北面时,她已经随曾图投夏了。再见到她,就是她和曾永寿来营中投奔我,请我收留。
那时候我想,曾图虽然可恶,可是已经被我杀了,士卒也死伤殆尽。曾图一心投敌,曾小云只能跟从,那时她也没什么别的路走,现在也是。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一时心软,就想要救她性命。
后来你就上书刘缵,为他们兄妹求情,我都知道,不必说了。
陆宁远却摇了摇头,认真看他,我娶曾小云为妻,是因为那时朝中对她仍然喊杀,而且她腹中还有一个孩子,毕竟无辜,且是同夏人所出,一旦揭露出来,定无生理。
我既然救她,就要救到底,所以向朝廷请旨,娶她为妻,替她遮掩。后来她诞下婴孩,我就与她一同抚养可是我们两个始终不是夫妻。
刘钦一直知道陆宁远上一世有个儿子,却是今日才知是给别人养的。陆宁远行事低调,孩子无论是满月还是周岁,都不曾办过宴席,就是真办了,刘钦也不会参加。
他今日病得有些昏沉,毕竟不如平时敏锐,一时判断不出真假。
我没有拉过她的手。陆宁远忽然道,我也不喜欢她。
刘钦抬起只手,片刻后放在右边扶手上面。
后来我入狱,那个时候旁人都不能看我,或者是不肯来,只有曾小云,因为是我的家人,所以偶尔会被放入。那时我身上都是血他顿了一下,似乎是犹豫该不该说,终于还是把一切如实道:她为我一点点擦去了,还给我喂了水和饭,和我道歉,说她哥哥是猪狗不如的人物,说她本来没脸见我,可是不能看我孤零零走。说我一旦死了,她也必不独活,把孩子托付给别人,就下地给我陪葬。
刘钦眼皮抖了一下,下面有什么闪过,很细微,可陆宁远像是又多了几分勇气,继续道:她那样说,是因为一开始为我罗织罪名的时候,什么都查不出来,他们就让曾永寿告发我。曾永寿一直在我军中,忽然告我谋反,朝廷这才有罪名将我下狱。因为这个,她大概是很愧疚吧我让她不必如此,后来不知道她有没有听。
最后那段时间,我什么人都见不到,只有她会来。我我当真没有喜欢她,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陆宁远抬眼看向刘钦,刘钦不语,没有讥嘲,也没有别的表示,于是他喉咙滚滚,又道:可是那时我觉着温暖,很感激她。所以这次再见到她,我还是想要救她,就没有惊动别人,把他们秘密押起来,给你写信,想给他们求情。
对曾永寿,你也求情?刘钦忽然问。
陆宁远一怔。这是今天刘钦对他说的所有话里,唯一语气平和、没有扎人锋棱的一句。只是这一句话,他忽然好像就忘了别的。胸口中一阵一阵不知名的绞意,还有一阵一阵说不出的涩然,在这句话后,忽然一下都消失不见。
我下狱后,曾永寿升了官,还来见过我,非但没有悔意,反而向我炫耀,还感谢我。我很厌恶他,心里不想救他,可是
他看着刘钦,我怕只给曾小云求情,你会误会,所以只有把两个人一齐写下。没想到他抿了抿嘴,没有再说下去。
你在怪我吗?刘钦问。
不,不是怪你。刘钦忽然又语带尖锐,陆宁远想也不想就否认了,可因为太过不假思索,反而显得没有真正分量。
是我让你误会了,是我之前一直没有和你解释。其实有很多机会,可是可是我和你两个人的时候,我不想提她,就一直没有说。
多少次,在拥着刘钦的时候,他在他眼中看到周章。不是周章本人,而是一道影子,是在刘钦以为弄疼他后,忽然出现的小心神色,也是刘钦在第一次被他吻上去时,那一瞬间的惊讶之情。
他不喜欢,不想看见,很努力终于将他抹去了,他不知道刘钦在他眼中是否也看见了什么,他不敢提起曾小云来。
所以你要说,截走曾永寿曾小云这事,也不是你干的了?
我不会干这样的事。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力气,不知不觉,陆宁远又跪直起来,我不想让你伤心,让你生气,我不会这样干。我只想当面和你说这些,如果你肯答应放过她,那那很好,你不肯答应,我也不会再做别的事情。
怎么证明不是你干的?
没有办法证明我没有办法证明。陆宁远深深看他,我只能说,这件事情我完全不知。你肯相信我么?
他什么也做不得,只有捧出心来,刘钦觉着那是真的,它便汩汩地跳动,刘钦不肯相信,那它便是地上的石头,是野草和尘埃。
刘钦同样久久凝视着他,片刻后挪开眼去。
没有证据,但刘钦已经有答案了。
此时此刻,陆宁远陈述已毕,刘钦愤然挥出的一剑现在转一个弯,剑尖对准了他自己。他的理智与感情一齐指向同一处,可现在,真是他把一颗跳动的心从陆宁远胸口中挖出来,捧在手上,今日这满地狼藉,一地飞血,该当如何收场?
陆宁远听他不肯说话,忽然想起什么,我我怀里有带来的礼物。是一副吴道子的画,还有徐青阳托我送你的药。还有一份地图,揣不进怀里,被我放在外面了。画画好像掉在地上,在那,啊好像,好像撕裂了。
刘钦沿着他目光看去。
在最后一级台阶下面,有一卷撕开的画。
吴道子的画该是佳作,可现在它已经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大约是在打斗时从陆宁远怀中飞出,被无数只脚踢飞、又被无数只脚踩过,画纸攲张,满布脚印,若非中间一点连着,几乎断成两截,好像就和陆宁远、和今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