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陆宁远治军,一向要求每到一处,都要对周围地貌、环境、村庄仔细探查,不可稍有疏漏,这些天在周边探查得到的军报,李椹全都让张大龙手写下来,可把他给难坏了。
如今陆宁远在,他就不用写了,松一口气,便想起陆宁远之前在他面前横剑抹脖子之态,自己倒碗水喝了,哼了声道:当时让你把脑袋留在脖子上,留对了吧?
他知道陆宁远是见完刘钦过来的,一时倒也没有多想。他生性乐观,听说刘钦还活着,一颗心就全放下来了,不像李椹那样整天唉声叹气,不知道瞎担心什么。
不料说完之后,无论是陆宁远还是李椹都没搭话,张大龙眨了两下眼,也不在意,又道:我写的那些,你都看了没有?
陆宁远答:还没有看。
那不行,你得看呀!看完了我再给你口述。张大龙怕白写了,虽然那些都在脑子里面,也坚持让他先读一遍。
李椹瞧着他,一转念想到前几天刚听说的刘钦当日受伤经过,又想以他们这一军的行事,如果当时是由他们护卫,绝不会发生这等事,再看陆宁远,忽然明白他这一脸憔悴是从何而来。
李椹不吭声,脸色也跟着有点不大好看。张大龙看看他,又看看陆宁远,问:咋啦?对了,我来的路上,看见正在杀俘,怎么这次下手这么狠,连里面的汉人都给杀了。
李椹冷冷道: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杀他们也不冤枉。
说这话时,他身上罕见地透出股杀气,话音刚落,正巧徐熙调人的文书就发了来。李椹整整神色,看了陆宁远一眼,见他没有作声,便起身自己去处置此事,临走前道:军情紧急,先不说别的了。老陆,一会儿等你看完军报咱们再说。
陆宁远刚才一直怔怔的,闻听此言,忽然间眉头一压,透出几分逼人的凛冽。李椹不知道他这几天是被什么耽搁住了,也不清楚他在城中具体经历,见状一愣,随后向张大龙看去一眼。
张大龙已经向陆宁远催促道:都积在桌上呢,你先看,其实没有什么,俺看狄庆是已经黔驴技穷了这几天也没见着他,你说他现在得是什么样?
同狄庆最后交手的那次,陆宁远拿刀在狄庆脸上削掉块肉,当时隐约都看见后面的两颗牙了,也不知道这么些天过去,狄庆那张脸如何了。他要是想不开照照镜子,还不得把自己气死?虽然刘钦受伤,他们这些军人颇多憋屈,但那次打的实在漂亮,张大龙一想象狄庆现在的模样,心里就禁不住地一阵甜蜜。
陆宁远没搭茬,拣起李椹归拢好的军报逐一看起来。
李椹回来时,帐里不止张大龙,还有许多军官和幕僚,陆宁远除了脸色黄点,谈吐间倒看不出来和往日有什么区别他在外征战,久披风露,原本的面孔远称不上白,这会儿恢复了点血色,便透着种病态的黄。
看着他,李椹忽然就知道了书上写的面如金纸竟不是唬人瞎写的,古人造出这个词来,是真有几分智慧。
他想起陆宁远之前身上的伤了,不知道这几天有没有妥善处置,但看他神色如常,也不多话,走到他旁边对他耳语几句。
他方才耽搁了一阵才回来,是因为徐熙把他也叫去了,对他当面有一番叮嘱。
李椹按他的吩咐,亲自押送着郭介交给他,本来不明所以,让他叮嘱两句,当即明白过来,知道他是想通过自己向陆宁远透个风,回来便和他说了。
陆宁远听过后只点点头,再没别的反应,好像徐熙要做什么都无所谓。李椹找了把椅子坐了,想听一听他们议出了个什么,却见陆宁远站起来道:既然都没意见,我这便去向陛下复命。各营回去都做好准备,随时动身。
众将领命,也都纷纷站起。李椹稀里糊涂跟着站起来,就见陆宁远迈着大步,急匆匆地去了。
陆宁远一刻也不耽搁,既不喝水,也不吃饭,打马进城便往刘钦处,到院外下了马,脚沾在地上,才忽然觉着有些直不起腰。
他拿手隔着包扎在伤口上压了几下,仍是缓解不得,反而隐约有濡湿感,幸好包扎打得厚,从衣服外面也看不出来。
守在门口的卫兵见状想来扶他,陆宁远摇摇头躲开了,把缰绳交到他手里,让人打水洗了把手,进屋前问:陛下睡着么?
卫兵答:陛下正在议事。
陆宁远怔怔,随后轻轻推门进去了。
走到里屋,秦良弼的大嗓门传出来,下意识地,陆宁远脚底下迈得更快。秦良弼正道:想把夏人留在河南陆宁远刚好进屋,把门推开,所有人都朝着他回了回头。
屋中狭小,不比议事用的大堂,行在文武在床前坐出几排,陆宁远想上前,居然没有下脚处。隔着满屋所有的人,刘钦直身坐在床头,换了一身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连头发都束得一丝不苟。
陆宁远在门口站定了,有人从椅子间站起,想让给他坐,陆宁远没去,又无法越过众人上前,只得远远站在原地。
他身为总兵,孤零零站在这里,十分微妙。为他让座的几人看他不肯过来,只得自己讪讪坐下,余人只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看。刘钦不语,便没人再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在座的都是人精,不观望清形势不会贸然开口。秦良弼顿了一顿,便继续自己刚才的话。
其实也简单。臣看夏人还是想重夺开封,不会轻易放弃这么重要一块地
等等。靖方,你过来。刘钦忽然道。
他一出言,陆宁远神情微动,像有什么化开了。其余人揣测出晴雨冷热,好像让艳阳照过的草木一样抬起了头,殷勤地纷纷起身,挪椅子的挪椅子,闪身的闪身,也不知彼此间如何腾挪,总之最后竟给陆宁远让出条宽敞通道来。
陆宁远从中间走过,一路到了床前,最前面徐熙和秦良弼各占了一把椅子。秦良弼见他过来,岔开腿坐着没动,手在膝盖上按得死死的。徐熙却乖觉,站起来恂恂有礼地让了一让,陆将军,请坐。
陆宁远摇摇头,在刘钦面上仔细打量片刻,随后侧过身在床边站定了。
他身形高大,站在那里像尊门神,刘钦却没说什么,对秦良弼道:虎臣,你继续。
秦良弼眼睛一翻,臣记得陆帅一早就放出过话,说不会让狄庆离开河南。既然陆帅来了,陛下何不问问他的高见?
第275章
刘钦知道陆宁远心神不宁,这才没叫他来议事,以为他去了军中,难免耽搁很久,却没想到他忽然不打招呼赶回来,还冒失闯进屋里,既不能把他晾着,就只能招呼过来,果然就遭秦良弼一通抢白。
他们两个谈不上有什么旧怨,近来却很是有些新仇,搁在一起就让人头疼。以前顶多只是秦良弼看陆宁远年轻、资历又浅,受不得他在自己上面,心里头不太乐意而已,现在龃龉未平,反而愈演愈烈,许多事杂在一起,已经不是一两句话能宽解的了。
秦良弼语带不善,明知道陆宁远的状况,存心要他难看,但陆宁远身为国家大将,问计于他也无可指摘,刘钦没出言喝止,脸却沉了一沉。
秦良弼见了,脸上刚刚挂起的表情登时收了,规规矩矩坐着,但也没把刚才的话收回来。
是。臣以为凭狄庆的性格,他不会离开河南,要提防的,乃是曾图军离开此地,往山东支援。陆宁远谁也不看,只低头看向刘钦,曾图所率,大多乃是汉人编成的伪军,他投靠夏人之后,为求自保,又常常率麾下士卒力战,在各路伪军当中算是能打的。狄庆不会在意其长途跋涉、两线作战,只会哪里需要,就将他调去哪里。因此曾图是最可能离开河南的,要提防他拔营。
马上便有人道:曾图两天前已率部离开亳州近郊。
刘钦问:既然如此,怎么把曾图留住,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他口中发问,心中却想起另一件事。
陆宁远所说的凭狄庆的性格,这句判断听着轻描淡写,其实却省略了些东西。他已经听说,陆宁远同他会合前与狄庆有过一次激烈交手,当时甚至在狄庆脸上削掉块肉。
自从两国交战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对方这种级别的将领、更是皇亲身上留下这么重的伤。夏人同他们不同,割发不能代首,但伤了脸面,那也和取他性命没有差别了。
陆宁远敢判断狄庆本人不会离开,凭的不仅是狄庆的性格,更是他自己当日的战果。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却故意隐去不说,不肯丝毫居功。
这几日陆宁远大失常度,行事处处都是他以前所未见的,处处出乎他意料,但这件事做来,却终于让人有熟悉之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