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陆宁远一时呆住。
  之前议事,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过后却忽然放出狠话,说要将狄庆留在河南。可是等秦良弼追问,他却又沉默下去,好像从他喉咙当中根本从未发出过什么声音。
  后来刘钦说自己累了,让旁人退下,没让他走,于是他就留了下来。刘钦像是有话问他,看向他的神情里面,隐隐含着什么东西,可是太疲累了,不多时就昏睡过去。
  他于是守在床边,数着刘钦的呼吸,过了不知多久,将他的手握住了。他那时都想了什么?
  我不知道陆宁远从身体里挤出声音 ,对不起我还没有筹划,对不起。
  刘钦动了一动,陆宁远知道,他神情惊异,想要起身看他。
  他没有扶刘钦起来,刘钦没有这样说,他也就没有这样做,仍将他靠在自己身上,半拢在自己怀里。
  忽然,刘钦叹一口气,轻轻道:我是误国之君,你是误国之臣。
  不知是前后哪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从高天三万里外飞来,正砸在陆宁远的身上。一阵猛烈的痛苦蛇一般陡然钻过身体,让他连牙齿都格格打颤。在他还没有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放在刘钦脑后,紧紧按住了他,冰冷的面孔贴在刘钦发着低热的侧颊上面,然后他知道,刚才的痛苦是从刘钦心中涌来的。
  他张开嘴,吸一口气,猛地又吸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响,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拼命调动心神全力思考,可那是地上的沙子搅不成线,只有刘钦痛苦的心跳从皮肤处传来。
  忽然他哭了。我是误国之臣。他更用力地收紧了手,没发现自己流泪,极力道:你不是你不是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嘈杂之声。陆宁远像是被掰弯的枪杆,猛然一下崩得直了。
  那是刀尖相拨,盔甲相撞的声响!
  第269章
  陆宁远挺直上身,侧耳听了一阵,随后把刘钦放回床头,定定看他一眼,站起身来。
  盔甲相摩擦的声音的声音不住涌动,脚步纷杂,离这里约有二十步远,正在院外,片刻间越发靠近有人进院来了。
  刘钦也有些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门却忽然被人推开。朱孝一身常服,腰间挎刀,急匆匆进来,神色紧张,身后还跟着几个亲卫,这几人倒是身上着甲。刘钦问:怎么?
  朱孝竟然道:属下暂时不知。好像是西门方向有骚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属下已经调拨人过来,陛下勿虑!
  刘钦对陆宁远道:你出去看看。
  陆宁远飞快关上其他窗户,只把一扇大开着,侧身观望,门外都是御林军,正分散去各处把守,看不见夏人影子,可知骚乱发生在更远处,在这里一时还看不清楚。他闻声却不出门,从朱孝腰间抽出佩刀拿在手上,沉声道:我在这里护卫陛下。
  他神色悚然,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翻然一变,和刚才再不相同,可是脸上还有泪痕,满屋当中,只有他自己不知。
  刘钦没再强支他出去,也凝神听着窗外的动静。院子外面似乎都是兵马调动声,所谓的骚动并听不见。如果真如朱孝所说,是城门处起了乱子,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倒有时间反应。
  会是出了什么事?
  他不相信重兵把守的亳州城会被夏人偷偷打开城门,不论是有奸细献城,还是俘虏里应外合,抑或是兵士哗变,都不至如此。他对秦良弼、对徐熙、对他自己都有判断,是绝不会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这等事的。
  定一定神,他马上想到,现在城门应该没有打开,不会有大队夏人进来,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有一二俘虏逃脱了,或是夏人破坏了某处城墙,再要么是有奸细散播谣言,兵士们再以讹传讹,闹出乱子,总之不会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片刻之内,定当有报。
  但旁人似乎不这么想,朱孝抢到床边,急道:请陛下随臣出去暂避!
  刘钦问:往哪避?
  銮驾在此,有人起事,一定会马上直扑过来!属下已经调集了禁卫,但是不知来人多寡,也不知道援兵何时能到,陛下千万不能有失,还是请陛下移驾别处!臣背着陛下!
  他扑到刘钦手边上,神情焦急,可是眼下形势毕竟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他还没胆子不等刘钦点头,就直接伸手拉他。
  陛下伤重,岂能轻动?陆宁远忽然道。
  他侧着身面朝门口,半边身子对着刘钦,半边身子对着窗外,右手提刀,左手按在侧腹,含胸拔背,浑身绷了起来,仿佛一块铁疙瘩立在那里,眉目间如同浓云翻卷,让人莫名地望而生畏。
  外面禁卫有多少人?
  朱孝答:现在当值的有七十个,还有些正在路上,马上能到!
  足够了。陆宁远看向刘钦,神色微微一动,片刻功夫后竟然解去一身戒备之态,两步走回到床边来,低声道:别怕,别起身,夏人过不来,这次不会再有事了。
  说完倒持了刀,拿刀尖贴着床边在地砖上一寸一寸画出一道弧线,把刘钦挡在后面。虽然没有出口,刘钦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陆宁远这是画地为藩,告诉他夏人绝不会越过此处。
  刘钦抬手,摸了摸他没拿刀、紧紧攥着的左手,又一次想:当日若是陆宁远在,结果如何?这念头转过,紧跟着却又第一次想:便是现在也不晚。
  陆宁远神色又是一动,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下,捏紧的拳头微微松开了,就想要握住他的。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又夹有禁卫呼喝,陆宁远猛地浑身一凛,松开了手,向外抢去两步,立刀胸前,耳听着外面动静。
  朱孝腰间空了,抽了把别人的刀,提在手上出门查看。
  来人被他挡在外面,看不见是谁,过了不大一会儿,他马上回来,神色间颇有松了口气的意思,向刘钦禀告:陛下,是秦将军的人!说是城门有奸细生火,秦将军已经带人处置去了,怕惊动銮驾,特意让手下兵士赶来报信,请陛下勿忧。
  刘钦点点头。他病了那么多日,狄庆又始终不舍得离开,要是直到现在还一点动静都不闹出来,他倒当真放心不下。
  朱孝虽然把心放下一半,也不敢现在就撤去护卫,刘钦却道:一会儿秦虎臣的兵马如果来了让他们外边列队,不要进来,也不要闹得声响太大免生惊慌。
  他好像又疼得厉害,说话间皱起眉头,眼睛微微眯起了。陆宁远侧身见了,忍不住又擅离职守,走回床边,低头看他,一张面孔绷得紧紧的。他的脸仍湿着,有一瞬间的功夫,刘钦甚至觉着他又要哭了。
  门外又有声响传来,朱孝再度出去,过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却是徐熙赶在朱孝前面当先进来。
  他像是一路跑来的,因为赶得太急,发冠都有些歪了,见到刘钦后不急着行礼,先松一口气,然后才跪地道:参见陛下!只西门门楼有些军士骚动,规模不大,各路口已有军士严密控制,请陛下勿虑。
  他虽然没有明说,刘钦却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怕自己这边惊慌太甚,引得整个行在不安,将小事变成了大事,这才特意跑来提醒。
  他刚才下令不许秦良弼后续军队进来,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岂用旁人教他?难道徐熙见他虚弱,就以为他成了惊弓之鸟,随便一点小事就会落胆不成?
  是出什么事了?刘钦平静地问。
  臣一时也不知详情,徐熙道:想来等秦将军处置完毕,定要来报。说话间,他看清屋中其余几人,斜过眼睛,不动声色看了陆宁远一眼。
  陆宁远察觉到他的视线,却没看他,刀始终握在手里,一转身守在床边,隐隐将徐熙也隔开了。
  赶回两日,他已经弄清楚了,刘钦诈死的消息原本是要通报给所有附近将领的,徐熙却自作主张,唯独漏过了他。
  他不知道徐熙为何如此,却也没心思恼他,更没有把此事拿来给刘钦说,让他烦恼,见徐熙看向自己,像是要生事端,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只是不让他接近刘钦。
  他还记挂着刚才在刘钦脸上看见的难捱之色,不再理会徐熙,低了低头,就想问他怎么样了,刘钦却忽地看他一眼。他不懂这一眼的意思,却明白他不让自己在这时说话,犹豫一阵,轻轻握了握刘钦的手。
  刘钦把手抽出了,却不是拿到一旁,而是抬起来,在他两边脸上轻轻各擦了一擦。
  我病了这么多日,建康那边都怎么说?刘钦随后把手放下,问徐熙道。
  他神情自然而然,徐熙也只能若无其事,一开始是有些风传,后来都压下去了,明面上倒听不见人乱说。各人反应,陛下如果要看,稍后臣具表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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