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这会儿第一组人刚刚列队,余下的人还未上马,只在一旁观看,既紧张,又兴奋,看着已经在马上的人窃窃私语,不愧是御马,骨架不一般。
  看着好像是北方马呢。
  嗯,江北来的那些人不全都是这样的?有人酸溜溜道。
  不对,你看那个那不是朱统领么?
  众人瞧着,果然朱孝就在第一队人当中,却不像其余御林军中选出的好手那样骑了匹威风的御马。看他座下那匹,无论是毛色还是骨架,都十分一般,不知他今天怎么选了这么一匹来参赛。
  刘钦在看城上下望,听不见众人的私语,但见下面健儿骏马林立,也不由露出几分笑意,一时却没注意到朱孝。
  崔允信上前拍马道:陛下那几匹天马,即便在这些宝马当中,也让人一眼便能瞧出不凡。
  刘钦心情正好,便指着下面,对他和左右解释道:那匹枣红马,那匹青骢马,都是去年灵璧一战中从夏人那俘获,陆靖方献回朝的。那一战,倒是俘获夏人不少良马!
  当时灵璧一战在朝中砸出了不小的水花,崔允信自然一早就摸清了这几匹马的来历,之所以凑上来贺这个喜,只是凑趣讨刘钦的欢心。
  在朝廷公文、众人口中,那一战常名之为灵璧一战,其实只是图个好听而已。那战是在一个村子里打的,村名有几分凑巧,叫刘家村,正和国姓一样。所以其实应该称之为刘家村一战,但因为太不好听,也就从没有人这么叫。
  那战中的夏人主帅,一个叫斡赛里的都统,在刘家村里被斩首,麾下士卒也死伤甚重。
  按说都统在夏人当中虽然也算高位,却毕竟不是正经将军,在以往两国交战之中,这样的人哪一次都要死上个把,一战当中杀死一个都统,不算多大一件事。但这斡赛里行事太过嚣张,在此之前已经骚扰过十数乡县,还曾几次败过前去邀击的雍军,害民不浅,为朝野人所共愤,能一战而将他斩首,不能不说是一件快事,朝廷中密切关注此事的大臣也不由暗暗松一口气迄今为止天子还没说什么,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人再不死,就有别人要收拾收拾准备掉脑袋了。
  但此战的意义还不止于此。灵璧一战虽是伏击,占据地利,又有以逸待劳之便,但所与对敌,毕竟是斡赛里这一路当中的精锐,大部分又都是装备精良的骑兵,甲胄齐全,几乎每人都有战马,还有人配备了不止一匹。这些人的战力,自然同寻常夏人不可同日而语。
  对付这样的夏人,每杀伤三个,自己只折损一个士兵,已经是两国交战以来都从未见过的战绩,无怪刘钦收到斡赛里死讯时没什么反应,却在后来拿到详细军报的那刻连说了两个好字,喜形于颜色,当即把军报递给旁边侍候着的宦官,让百官传阅。
  为陆宁远送行时刘钦对他说的,为大雍练出支真正的军队,结结实实打赢夏人一仗,这么快竟然就已实现了大半。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一战胜则胜矣,可惜却是伏击,也是欺负夏人在村子里跑不起马,而不是在野战当中同他们真刀真枪地大胜一场。
  只是既然有一,便会有二,刘钦熟知陆宁远是何等样人,只要给他兵马、钱粮、信任,剩下的他便都会带给自己,便对他在江北所为不多过问,来往信件当中,说得更多的反而是私事
  其实那些与其说是私事,倒不如说都是些没有什么意义可言的闲话。从成年之后,刘钦就很少做什么没意义的事、说什么没意义的话,更不可能将那些絮絮叨叨、不知所谓的言语特意誊写下来制成信件大老远地发出,但真去做了,竟也不觉着厌烦,好像自然而然便该如此。
  一旁,崔允信见刘钦面带微笑,连眼睛里也沾染了些,知道话说对了,喜滋滋地又奉上几句。
  刘钦转过头,笑着看他一眼。崔允信近来很受重用,却不是因为刘钦突然对他另眼相待了,更谈不上是报答崔孝先于他登基之初在稳定朝局上多少出的几分力,而是为了另外一人,那便是薛容与。
  薛容与的一应举措,近来已从外朝到了内朝,有人力主变革,就会有人一力反对。刘钦不是和事老,既然一心支持薛容与的改革,就不会在其中用什么制衡之术,为了行事方便,只有排除异己这四字而已。
  只是他已不是当太子、或是刚刚登基那时候了。那时他权术未精,许多事情事后再想,做的并不尽如人意,现在却知道了怎样将事做得曲折。对那些激烈反对的大臣,他自己并不直接动手,免得显得好像君臣对立,在朝中激起更大的反弹,而是稍退一步,让别人代劳。
  崔允信便是他最好用的一把短匕。
  他年轻、活跃,既不像崔孝先那般老奸巨猾、审时度势,也不像崔允文那般为人正直、有所不为。指向谁,他便刺向谁,尽心尽力地为他搜罗罪状、挖掘隐秘,再适时地在朝中抛出。那些刘钦想要摒除的大臣,从此再没有一个是因为同薛容与、刘钦政见相抵触,不合时宜而失势去位的,而是他自己罪有应得起码看上去是这样。
  人人心照不宣,薛容与身上却毕竟再没有了党同伐异的口实,只有崔允信龇着尖牙利爪上蹿下跳,引得旁人侧目,抑或是暗暗记恨,倒是分去了不少谤议。
  刘钦为着补偿他,也为着让他能心甘情愿地继续为自己做事,更是为了在旁人面前抬高他的威望,好让他行事方便,近来在人前,总是对他宠爱有加。见崔允信巴巴凑过来,脸上的神情、身体上的姿态,与其说是人,倒更像是一条忠犬,便不吝拿言语的手在他朝着自己低下去的脑袋上面摸了一摸。
  朝政贵在上下一心,近来整顿江北诸军,已是初见成效。这只是胜过夏人的第一仗,往后还有第二仗、第三仗!也该让他们看看,我大雍的军队,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了。
  薛容与的改革能在军中顺利推行,除去在江北的周章等一应封疆大吏之功外,在中朝的崔允信也算是功不可没。他听出刘钦是在暗暗表他的功,毕竟上下一心可不是靠上下嘴唇一碰就轻易达成的,愈发地喜不自胜,同样向着刘钦奋力摇动起言语的尾巴,全赖诸位大将公忠体国,能体会陛下的苦心。
  这公忠体国,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全然出于自愿。他不提自己,刘钦也没刻意提他,将他列为此事的功臣,君臣两个视线一交,却是各自会心。那边,发令炮响,第一批骏马已经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刘钦便将视线转到看城下面。
  第一队多是江北众将派回的,有的是本军的先锋,曾立有大功,也有的是骑兵统制,最擅骑术,所用的马匹也无不是当世良驹,因此谁也不曾比谁落后,除了朱孝。
  跑出去不多远,他便被渐渐落到后面,刘钦这才注意到他,看到他胯下的马,毛色杂驳,远远看着有几分眼熟。
  他却想不出来在哪见过的了,见朱孝让人落在后面,颇感脸上无光,恨不能亲自下场替他去跑。虽说他是天子,台下这些人按说都是他的儿郎,但是人总有亲疏远近,自己的御林军统领取得不了名次也就罢了,落在最后一个,实在让人不快。
  崔允信也注意到了,半是奇怪、半是抱怨,其实却是替他递台阶道:朱统领遮莫是将惯骑的马落下了,臣看着他身子底下的好像不是平日里的那匹呢。
  刘钦不语,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看城下面,一骑骑已跑得远了。
  这次比试,既比速度,也比耐力,因此路程不短,路线便仿着去年秦良弼和陆宁远比校时设置,并在之后几年成为一种定例。中间有一大段路,在看城上是瞧不见的,等再有一骑在远处重新出现、冒出头来时,已是半炷香后。
  刘钦定眼一看,居然却是朱孝,他竟跑到了第一个!
  他常年习射,兼又年轻,目力比城上大多数人都好,等他看清之后,陆陆续续才有更多大臣发现打头的那个是朱孝,便有好事的人,借着夸赞这御林军统领,旁敲侧击地拍起刘钦的马屁。
  看城上多是文人,便是溜须拍马,用词也典雅得很,但听在刘钦耳中其实也都无甚分别。要是秦良弼在,说上一句在陛下边上,让陛下圣明一照,田地里长出这么一颗大头蒜来,刘钦倒还能为一启齿。
  他疑心出了去年那般情况,是旁人为着讨好他,故意落后的,因此并不应声。等朱孝取胜之后,第二轮人比试之前,让人递下话去,说刚才在江北拱卫帝室的一众小将居然还比不过自己身边、几年没上过战场的亲卫,要他们各自勉力。
  朱孝在旁边听见了,这时如果他哈哈一笑,旁人自然也笑,刘钦这一句半是勉励、半是问责的话落下来,气氛便不至于严峻。但他听见之后,什么反应也没有,神情颇为认真,低头便去检查马匹,旁人便也不敢作声,从江北派回的人更是各自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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